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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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果再把這種方式採取下去,人們就會把我和這些比男女之間還要噁心和醜陋的另一類俗物混為一談。我停止了我的手。我在世界上走投無路。兩種方式都被堵死。我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和路無盡頭。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家的小母牛來了。說起小母牛,又是一把辛酸淚。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就是辛酸。整天在世界上活得傻哈哈的人,就該把他送到集中營和焚屍爐。你們樂什麼?應該讓你們吃一點苦頭。──當我在小母牛身上找到了第三條道路和與這個世界都不相同的別一種方式的時候,誰知這種尋找的本身,就又得罪了這個世界呢。當你得罪這個世界所顯現的最初苗頭和端倪是什麼?就是你身邊的親人對你的態度呀。誰是你的親人?就是你遠方的敵人;有敵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誰是你的敵人,就是你身邊的親人。誰是殺害小母牛和你的兇手?他們,就是他們。你姥娘和你姥娘他娘,劉老孬,還有你;你們是我的親人,可你們也是時時刻刻在殘害我的人哪。看到你們我就心煩,最後看到你們我就發怵,可我又得日日夜夜與你們生活在一起。我的小母牛是怎麼死的?我的那頭小母牛在哪裡? 不能不背井離鄉嗎?你們還懷疑我跟那頭小母牛的關係嗎?人世間除了人的關係之外,就不能尋找別一種方式嗎?我就不能像對待小妹妹一樣,擁抱一下這個人或是這頭牛嗎?話再說到底,我和那頭小母牛就算不是哥哥和妹妹的關係,我們在漆黑溫暖的夜晚,有了你們猜測和到處傳說的那種關係,又怎麼樣了呢?它不說明別的,說明我的男性的魅力,不但是對人,就是對毫無人性的畜牲,也是照樣奏效的。我坦白地說,一開始我們沒有什麼,之間也就是一個飼養員和一頭小母牛的關係;後來有了友誼,也是哥哥和妹妹的關係,是純潔的友誼。那麼什麼時候開始不純潔或者說更加純潔了呢?就是一個雨雷交加的夜晚,我們兩個在草屋相依為命,相互敞開了心肺和說起了知心話。 各自述說了過去生活中的種種不幸──一切都是你們造成的,一下說了個底朝天,倒空了肚子;這時開始往裡面裝我們之間所萌發的新的感情。這一夜也沒有什麼。一夜無話。但到第二天我進草屋給她添料,我們就跟往常不一樣了;她看到我的到來,顧不得吃草,從槽頭上仰起頭,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她的目光不是人的目光,她的目光像烈火,她說:我愛你的喉結;我愛你的大鬍子;自見你第一眼,我就愛上了你的鬍子;我愛你身上撲面而來的氣息。 這也沒什麼,但她接著說,如果到此為止,我對你的愛和你們人間的女人還沒有什麼區別,還不算是一個美麗鍾情的小母牛跨過人所規定的界線對世界上存在不多的美麗的愛情的深刻嚮往,還不算我對你恨之切和愛之深,我除了愛你這些女人也愛的東西,我還有我小母牛對你獨特的男性特徵的理解:我還愛你跟毛驢一樣憂鬱的眼睛和叫驢發情時仰天而嘶的牙齒;你所以被人間的女人們愛,不是因為別的,不僅僅是男性特徵明顯的問題,而乾脆你就是一頭叫驢;像叫驢一樣嘶嘶而叫的男子,女人怎麼會不愛呢?但她們只是知道愛,不知道為什麼愛;她們只知道事情的結果,而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她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她們的愛是盲目的,得不到你的應答也是正常的,因為在你們中間,並沒有任何的深層次的心靈溝通和氣息的呼喚。你們看似男女之間的吸引,其實只是一場不同層次的誤會。你們各自所發出的信息,根本沒有在一個層面上發生過碰撞,更別說能碰撞出些愛情的火花了。 但我就不同了,我一下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相同和能所以走到一起的原因和生命的信息源。我們的心是相通的。人不如驢。就是這麼一個道理。──小母牛說到這裡,我如醍醐灌頂,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活了幾十年苦苦思索而不明白的真理。兩性之間的心靈都溝通了,我們還有什麼不相愛呢?我們就是接著做了什麼──不管做什麼,比起我們之間的溝通,又都算得了什麼呢?──在一切理論前提都做好準備之後,我們不管做什麼,就都是清醒而不是盲目的了。一切是有備而來。一切是水到渠成。接著我們什麼都做了,無所不用其極。我所以要這麼做,決不是像有些人那樣,在人間找不到女人,才拿著畜牲來發洩──這樣做的本身,就是畜牲;我正好與他們相反,我是因為在人間的女人海裡呆得太久了,看得太多了,看得花了眼,呆得沒有意思和沒有知音,這時好不容易碰到一個世間知音,才有了這場天底下少有的跨過人間界線的風流愛情逸事。但這麼高尚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愛情,到了你們嘴裡,就成了人類不齒的狗屎堆了。 這是多麼大的誤會,這是多麼大的冤案。如果說在這場世紀之戀的過程中還有什麼苦惱,那就是偉大的東西歷來不被庸人理解的苦惱了。苦惱是外在的而不是內在的,是你們的而不是我們的。我和母牛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我們兩個在一起從來很和諧和很愉快。當然我也知道,在同一個事情上你們有苦惱而我們沒有苦惱對於我們並不一定是好事──還不如我們有些苦惱你們視而不見要好些呢,緊接著,你們對我們的迫害就來到了。說到這裡,不由我不傷心,我的小母牛後來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時我倒要反客為主地問一問你們了。前天上燈的時候我去添料,添過料飲水喂的是米湯,接著我和她一塊跳的舞和喝的咖啡,跳舞的時候我們臉貼臉,喝咖啡的時候她還要爭著替我付帳──看看你老舅交的這女朋友,一切都很好,我不明白的是,怎麼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得了傷寒了呢?她就拉起了痢疾了呢?痢疾拉著拉著,怎麼痔瘡也跟著犯了呢?她過去是不得傷寒的,她過去是不拉痢疾的,她過去的痔瘡也是很少犯的。現在怎麼就三箭齊發了呢?我不明就裡,我得問一問你們。 悲憤壓在了我的心頭。料是誰備的?米湯是誰熬的?舞場是誰在維持秩序和咖啡又是誰上的?知道是誰嗎?就是你姥娘她娘啊。我看她老嫂如母,誰知她竟是一個陰謀家!自她發現我與小母牛關係不正常之後,她就怒火中燒,妒火中燒,她就不想讓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再繼續下去。老早她就做出一種受委屈的樣子說: 「他叔,求求你罷了手罷。這讓鄰居們發現,會是個什麼樣子呢?我在人前還怎麼站呢?」 這不是一個提前的信號嗎?我和小母牛的事情,礙著你什麼了,礙著鄰居們什麼了?你們這些只知吃人咬人的人,真要把我們這點跟你們不一樣的偉大給攪塌了才算嗎?不攪塌別人和別牛你們就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嗎?世界就不安定了嗎?可憐的是,我們生活在你們的汪洋大海之中,我們被你們包圍著,我們躲得了你們的明槍,我們躲不過你們的暗箭。我早料到我們是以喜劇開始,最後要以悲劇收場。你們不把我們鬧悲壯,你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做好了為此犧牲的準備,好漢做事好漢當;但我沒想到,你們把悲劇製造得這麼早,你們把時間這麼提前;我沒想到你們並沒有把暗箭射向我而是射向了我的小母牛。因為你們知道,這樣對我的傷害,比對我本人下毒手還要切中要害和更加歹毒呢。你們是血淋淋地扒我的心撕我的肺。你知道小母牛臨死時對我說什麼?當然她已經是欲哭無淚了,但她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整整兩個豆大的淚珠。她說:「三哥,我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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