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六五


  說著說著,老呂又激動起來,又把我當作歷史和人民的替身向我瞪起了猩紅的眼睛。我接受了剛才的教訓,不敢再讓它往深裡和不利於我的方面發展。如果這樣發展下去,就像車轂轆轉圈一樣,又轉回到了剛才的地步,老呂又要大光其火,讓我不可招架和不可收拾。前車之鑒就好象老呂如何被殺一樣,也是有教訓可以汲取的。我忙接受教訓,一方面提前說「我錯了」,一方面在他還沒有說出「你既然承認自己錯了,你到底錯到哪兒了」的責問,就急忙不道德地將火引到別人身上,以使自己脫離干係。那麼把火引到誰身上呢?這裡邊也有學問呢。在老呂沒有徹底發火將我的腦漿徹底擠完之前,我腦子裡還是藏了一些小的聰明和小的出賣別人和保護自己的伎倆呢。如果這個人不如我──譬如是我的夥伴和柿餅臉,老呂不會滿意,覺得發火的對象連我都不如,自己就會覺得掉價,感情面前就會出現阻擋,他的感情就會像洪水拐彎一樣,根本不與夥伴和柿餅臉見面,會把更大的火氣仍不變對象地發洩到我的身上;給他挑選憤怒對象,就像在關係方面給他挑選夥伴一樣,如果這個新的夥伴不比舊的夥伴更有吸引力,他是不會滿意和心理平衡的。失了的馬大,走了的妻賢,他還會咬著舊的念念不忘,我不就脫不了干係了嗎?於是我就給他想比我更加有吸引力的人物。那麼對老呂更加有吸引力的人會是誰呢?就是這個社會的貴族了。誰在這個世界上不是附庸風雅的人呢?正因為我是一個貴族邊緣的人,老呂才把我單挑出來說心裡話──現在我才明白了這一點;我再找替罪羊,只有找比我地位更高的真正的貴族,他才能忽視我的存在,去緊緊咬住他們。於是我說:「老呂叔,你說的都對。但這事不怪我們,只怪那麼一小撮人。」

  老呂惡狠狠地問:「你說,哪一小撮?」

  我說:「怪那些貴族呀。他們明明知道真相,卻不給你平反。你們在喝完麥爹利和辦完舞女之後,就不能顧及一下歷史上這樁血海般的深仇和冤案嗎?你想啊,誰能給人在歷史上平反呢?也就是這些貴族了。就是劉老孬和小麻子他們了。權力在他們手裡。你責備我們管什麼用呢?你應該去找他們!」

  老呂想了想,果真上了我的當。他說:

  「對,我應該去找他們,光對你們發火,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要把這些只顧自己享受、不顧人民死活的人,鬧他個底朝天。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你就等著瞧好吧。我壓抑了這麼多年,也借此事風光風光。」

  我放心了。輕鬆地拍著手說「對」。還自作聰明地繼續給他出主意:

  「對付他們,光來硬的也不行,不能一條道奔到天黑。除了跟他們鬧,該送禮的時候,也給他們送些禮。蒼蠅沒有不沾血的。」

  老呂點了點頭。我們兩人的關係又恢復如初。接著我們摟著肩膀,又在那裡共同聲討了一番貴族。但我還是聰明得過了頭哇。老呂照我給他出的思路一想,又把問題想到另一條岔路上去了。他說:

  「既然是這樣,軟的硬的都有了,我還和你在這裡囉嗦這麼長時間幹什麼?我還不如把這個功夫,用到鬧人和送禮上去。我和老曹之間的真正原因,還有必要告訴你嗎?」

  這使我大為不平。雖然他和老曹殺和被殺的歷史原因和歷史之謎並不是我首先打聽的,是他主動把我當作他的親人,要我猜的,但猜來猜去,把我繞到了裡面,雖然我在外在方面似乎沒有損失什麼,事情也不是我的事情,殺也不會殺我,損失的就是一個好奇心,但你既然把我這個好奇心給挑了起來,現在又要半路撒手,把我扔到這不上不下的地步,我心理還是受了不少挫折。就好象一個姑娘把俺的火給挑了起來,俺把衣服也給她脫了,床也跟她上了,現在她突然改變主意提上褲子就要走,把我一身火地扔在那裡,她這樣做就道德嗎?我響應的價值只是給提上褲子的她留下一個嘲笑的由頭,這樣我的損失就不成雙重的嗎?我能不把床上的火轉化為對人和社會的火嗎?雖然我剛才自作聰明也有責任,但你這樣過河折橋、卸磨殺驢對得起朋友嗎?這心理損耗和青春損失費由誰賠償?我平日不是愛打聽別人隱私的人,這個特點我的朋友有目共睹。有些朋友拿著他的隱私來炫耀,譬如小麻子吧,三千寵愛集一身,不比你被殺還有吸引力和新聞由頭嗎?但我就是堵住耳朵不聽;我知道聽了別人的,自己又幹撈不著,不是白白地在那裡嫉妒上火因此自己在心理上更受折磨嗎?吃不著葡萄,最好連葡萄也不要見著,壓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葡萄這回事,心裡還要平靜和安靜許多呢。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就是這麼潔身自好,我就是這麼無欲無求,我就是心底無私天地寬,不也是對世界的另一種自欺欺人的解釋嗎?但現在這種平衡給打破了。誰讓你老呂來引誘一個純真無邪的少年呢?你把你的思想負擔和壓力、痛苦和歡樂,一股腦地都轉加在我的身上,現在又不卸擔子地掉頭就走,這樣做你是存心還是故意?你不是存心要糟踐我和使我心裡永遠不得平靜嗎?都說這個世界浮躁,連我每日也慌裡慌張的,那麼這個浮躁是誰帶來的呢?是我小劉兒嗎?不,恰恰是你們這些貴族和非貴族們!貴族是慌裡慌張的貴族,非貴族個個又是難纏的刁民,我生活在你們中間的本身,事實上都在遭受你們時時刻刻的迫害,還架得住你老呂這樣雪上加霜、推波助瀾?一個清白的人,就這樣被你們給玷污了;都說君子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君子固然是君子,但都被你們這些污泥給污染、包裹、下沉和滅頂了。我一片好心而來,就這樣看著被你一個老呂給滅頂和涮了嗎?如果是君子滅君子,被人滅了還心甘情願,但現在是被一個老呂,一個敵我不分最後被人一刀殺了的窩囊廢給戲耍了,我不也成了像你一樣的歷史的笑料了嗎?你也就是出於這種卑鄙低下見不得人的心理,臨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來跟你做伴對嗎?如果是這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對你對我,都好多著呢!我不是像你那樣的窩囊廢,我可不想這樣被人不明不白地殺了。無非老曹殺你用的是硬刀子,你殺我用的是軟刀子;軟刀子殺人,往往比硬刀子殺人還惡毒十倍呢。但你不要忘了,你的一軟一硬的招數,還是我教給你的。既然我可以教你這招,我就可以用另外的招數在你沒有置我於死地之前我先置你於死地。我可以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你說你可以跟貴族們大鬧,我也可以跟你大鬧嘛。我的委屈我自己解決。捨得一身剮,敢把你老呂拉下馬。人們啊,記住歷史上這個教訓吧:凡是來給你說隱私的人,都居心不良;你老呂今天也不例外。老曹殺你並沒錯,你腔子上碗大的疤天一陰就疼就癢那是活該。你還想來跟我們找後帳嗎?你還想把不該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嗎?我現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給你指出兩條路供你選擇:一,老老實實把你被老曹殺害的真正原因告訴我,以解我的好奇之心和為此承受的心理折磨,算是對我的補償;二,你就這麼跟我頑固下去,我轉身就走,半點不求你;我立即就去召開新聞發佈會,跟你大張旗鼓地鬧起來,看是一個什麼結果;我保管你還沒有來得及澄清你和老曹的歷史舊帳,就得先來跟我了結目前的新仇。我這人就這個特點,沒事的時候,我不主動去戳事和捅馬蜂窩,但事情真要攤到我的頭上,我也一點不怵,不為自己的冤屈,為了真理和正義,我也要鬧它個魚死網破。世界上還有為真理和正義而死的人呢。人家不是把一生都搭上去了嗎?誰要是惹了我,他一定會一輩子好受不了。我一定讓你一瀾未平,一波又起,讓你腹背受敵,再次惹來殺身之禍,讓你腔子上有兩個碗大的疤,兩次都不得好死。──明白了嗎?惹不起我你就別惹,惹上我你也別怕。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吧。臨死之前,我還給你這個權利。就好象在船上做過買賣,抓到一個行貨,臨下手之前,你是吃餛飩,還是吃滾刀肉?你有這個挑選的權利。你當然會哆嗦著問了,大爺,何為餛飩,何為滾刀肉?我拍著雪亮的刀片說,你自己把自己捆好,跳到水裡喂王八,這叫餛飩;你自己不跳下去,在那裡磨磨蹭蹭,惹得老爺不耐煩了,一刀將你砍到水裡,水上立即漂出血紅的水花,這就叫滾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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