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六六


  老呂聽了我一席話,在那裡傻了眼。他不明白幾道話穿梭過去,他的地位怎麼又由主動變成了被動,由原告變成了被告,自己的深仇大恨還沒找人報,自己又讓人有了深仇大恨;本來自己想找人鬧個名堂,現在又要被人鬧;自己的死因還在調查,誰知又來了一個讓自己再死的。自己剛才還是梢公,在水裡撐著一隻船自由地溜溜地轉,想將誰渡過去,就將誰渡過去;想將誰留在這裡,就可以讓他對著茫茫的秋水大哭。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誰是拿著篙掌握渡人的人呢?就是我老呂,哪知道世界在沒有防備和準備的情況下,主動和被動,梢公和渡人,不知不覺和不明不白地又搖身一變。人的一席話真有這麼大的作用嗎?我怎麼由梢公,就變成了行貨,行貨怎麼由行貨就變成梢公了呢?我什麼時候將世界搞亂了呢?我是吃餛飩,還是吃滾刀肉呢?老呂搔著腔子上碗大的疤,在那裡犯了愁。也是思前想後,痛定思痛,老呂這次是真傷了心,人生到頭來,竟是這麼個下場;接著又灰了心,這時也不跟我吵鬧了,也不爭執了,大悲不語,大辯不言,你讓我吃餛飩也好,你讓我吃滾刀肉也好,那是你的事,你不該把你的事變成我的選擇;你讓我選擇,我現在偏偏不選擇,我再將這個皮球踢給你,我倒要看你能怎麼樣。想到這裡,老呂臉上一道道淚水在默默地流。說大義凜然也是大義凜然,說耐心等待也是耐心等待。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世界就又反了個個兒,他又成了梢公,我看著他倒又有些發毛。還是我比他大度一些,我不能看著事情在這裡顛來倒去地一個勁反復下去,我們兩個肚子都餓了。於是我主動做出息事寧人的態度,拍了老呂一下肩膀,說:

  「算了老呂,我們不能再這樣把氣賭下去了。兩個窮苦人,又是好朋友,再這麼把氣嘔下去,讓貴族們看到,又說我們窮小子不爭氣和可見刁民難纏了。仔細想想,我們兩個之間,有什麼根本的利害衝突呢?你也不是我殺的,我也沒有挑唆曹成,我們在這裡探討和猜的謎語,是曹成到底為什麼要殺你,對不對?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兩個都是局外人哪,我們共同對付的,應該是老曹。老呂大叔,咱們兩個在衣服下捏捏手,你告訴我曹成殺你的真正原因,既解了我的好奇之心,補償了我的心理損耗,又替你和大家解開了歷史之謎,給你平了反。各方面都能得到好處,我們何樂而不為呢?你要還不解氣,還要在我身上找些心理補償,要不我再將這歷史之謎猜兩次?」

  老呂見我態度這麼誠懇,也一下子返樸歸真,露出了他固有的大家風度,還為剛才我們的相互嘔氣,像公雞一樣撲到一起鬥了一陣子感到不好意思,「噗嚏」一聲笑了,用一個指頭點著我的額頭說:

  「你呀,你真是我的冤家,讓我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可讓我怎麼辦你是好呢?」

  我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也恬著臉一笑。這時我們兩個又將脖子摟在了一起,親熱了一陣。這就是事物的辯證法,相互鬧了矛盾兩個人再和解,之間關係的融洽,比以前的不打不鬧相互不搭界還要親熱十倍。所謂新婚不如久別,也是這個道理。我們就像久別的親人和戀人一樣,在那裡依依不捨。這時我咬著他的耳朵唇問:

  「告訴我,這些天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是誰?」

  「告訴我,老曹殺你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到了這種地步,老呂還能不把歷史的真相告訴我嗎?他趴在我的肩膀上,如鶯如燕,喃呢不絕,我們兩個一邊跳著慢舞的步子,他便將事情的一切,從頭到尾都告訴了我。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這歷史之謎,差一點把我的頭給嚇炸了。我的天,原來先鋒派、前衛、現代和後現代的鼻祖,竟在老曹和老呂這裡呢。你們為什麼找不著老祖宗呢?原來祖宗被人這麼不明不白地殺了。老曹殺老呂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呢?

  「因為我跟他在搞同性關係哪。」

  老呂目光炯炯地說。我聽了能不吃驚嗎?我一下差點跳起來。老呂說,當然,一開始兩人並不是同性關係,相互之間只是好朋友。但就像男女之間一開始是好朋友,這個好朋友保持不了多長時間,就得發展成男女關係一樣──世界上哪有純潔的男女之間的友誼呢?男女是這樣,男人之間就不是這樣嗎?那時的男人好到一定份上,還特別講究同榻而眠。縱論天下大事,白天論不完,晚上睡在一起再論。連老婆都趕走了,這才叫好客,這才叫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呢。如此這般,時間一長,你想這裡面還能不出毛病嗎?這裡有青梅煮酒的好處,誰知也有發展現代派的弊端呢。最後在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倆先是縱論天下大事,縱論天下英雄,論著論著,最後的天下英雄就剩下我們倆,我們倆那個興奮;緊接著,自然而然,事情就出來了。現在劉老孬和小麻子在張羅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還當作一個時髦,豈不知故鄉早就有了同性關係,比他們要早一千多年呢。你那個孬妗馮·大美眼有什麼?玩的不過是我們早已扔下的遊戲罷了,這時又當作一個先進技術向我們推銷。一想到這一點,我心裡就不平衡。無非我們當時受著歷史和時代的局限──如果沒有這一點,我們當時就不爭三國了,什麼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什麼三分天下,我們鬧這個遊戲幹什麼?我們多少萬大軍,早化干戈為玉帛,開始到各地推銷同性關係了。這樣還能死那麼多百姓嗎?包括你小劉兒的腦袋,還能在黃河邊被人砍下來當球踢嗎?世界會因此省下多少麻煩。正是因為當時不能搞同性關係,所有的男女都無所事事,大家就要當英雄,就因為關係壓抑相互在別的方面掐了起來,就打仗,就爭分天下,就分崩離析,就一刀一槍,獲得個封妻蔭子。老曹當時還算有些覺醒──要不然我們也不會成為朋友,我們倆倒是放下這個,搞了一出同性關係,但我早就知道,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搞這個的結果,一定是悲劇而不會有什麼大團圓了。老曹也預料到了這一點。我們倆一開始在一起還很幸福,後來就剩下痛苦了。在一起既要偷偷摸摸,又要相互折磨,就好象現在的同性關係發展初期,大家搞這個事情還要到公共廁所一樣。多大的心理壓力呀。後來可不就出現悲劇了嗎?當時我也知道,不是有一天他殺了我,就是有一天我殺了他。只是我的心腸到底還是比老曹軟些,我還在那裡有些顧及和留戀過去的情意綿綿,到底讓老曹先下了手。當時跟老曹在一起的還有老袁,老袁哪裡知道我和我們全家被殺的真正原因呢?世人哪裡知道我們被殺的真正目的呢?都說是把殺豬當成了殺人,老曹起了疑心,豈不知這裡有好多說不通和有漏洞的地方呢。如果家裡要殺豬,那麼照一般程序,是先捆豬呢,還是先磨刀呢?肯定是先捆豬了。如果腳下沒豬,磨刀幹什麼用呢?如果是先捆豬,豬還能不叫嗎?如果豬在那裡流著眼淚對世界吶喊,是豬的聲音高呢還是磨刀的聲音高呢?我們能置豬的裂心撕肺聲音而不顧,只在那裡聽霍霍的磨刀聲嗎?我們忽視了豬的聲音,這是造成這出歷史悲劇和歷史之謎的根本所在。我親愛的同性關係者老曹,就在這個地方鑽了歷史的空子。他騙了老袁和世界上所有的人。說老曹是奸雄,我們是說他在政治方面,豈不知他在關係問題上,比在政治上還更加奸雄十倍呢。這裡有個本和末的問題。關係是本,政治是末。就像孝敬父母一樣,為什麼要孝敬,還不是因此關係才有了你和你父母之間關係的確立嗎?為什麼要變天下呢?還不是要殺父娶母嗎?但我們把這一切都忽視了。我們就這樣被奸雄鑽了空子。但你們忽視了,隨著歷史往前走了,你們把我遺棄到過去置我與何地呢?我和我們全家,頭上都頂著一個碗大的疤,每天在地獄裡受煎熬呢。「吱──吱──」的豬叫聲,每天都在我耳邊迴響,繞梁三匝;家人們還在一旁埋怨我,說當初就不讓你搞同性關係,就是搞同性關係也不該和老曹搞,你色迷心竅,現在看到亂搞的結果和結局了吧?我每天就受著這樣的多重煎熬,你說我的靈魂能有一刻的安靜嗎?一千多年了,我就是這麼過來的。我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呢?可是,望斷天涯路,就是沒有個歸期。這個絕望,比事情本身還讓我受折磨呢。說著說著,老呂又潸然淚下。我也受了感動,握住老呂的手。老呂的絕望情緒,也影響到我身上。我說:

  「既然是這樣,一千多年都過了,沒什麼指望了,你現在還說它幹什麼呢?不是越說越傷心嗎?」

  這時老呂大叫一聲,又把我嚇了一跳。他情緒突然興奮起來,在那裡拍著大腿說:

  「不,現在機會來了,東方之巔,終於露出了希望的桅杆。知道現在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楞頭楞腦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天上正有飛機在盤旋。知道是誰的飛機嗎?」

  我問:「誰的飛機?飛機又說明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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