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六四


  說著,氣得渾身哆嗦,眼淚都下來了。我也誠惶誠恐。大幕剛拉開,本來我還在那裡為新的角色興頭,誰知轉眼之間,這角色就演變成一個別人的出氣筒了呢。夥伴們和柿餅臉知道了,還不知怎麼趁願呢。但我不敢在新的一幕裡反抗呂大舅,而是像世界上所有被人控制的矬人一樣,遇到這種突如其來和料想不到的情況,不論事情的頭尾,趕忙先檢討自己──雖然這種檢討有時驢頭不對馬嘴,事情本來與自己無干,但還是想借這檢討早一點將自己從無干的麻煩中解脫出來。我結結巴巴地說:

  「對不起,呂大舅,是我說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當時殺您的時候,我並不在場。」

  但是不行,老呂這時像有些娘們兒一樣,看我這麼快就主動認錯了,他倒有些洋洋自得。他又乘勝追擊地問:

  「既然你說自己錯了──可不是我逼你,接著你就得給我說清楚,你到底錯在哪兒了?說不清楚,你就別想輕易滑過去!」

  我有些喪氣,我入了老呂的圈套。但看他咄咄逼人眼珠子瞪得像牛蛋一樣,我心裡又有些發怯。我錯在哪裡的原因不是都讓你總結了嗎?話不都讓你說完了嗎?我重複你所總結的原因,又是你所不能滿意的。你讓我到哪裡挖掘去?這時我才知道,老呂這人也難纏,老曹當時把他殺了,也未必就是一個錯誤,說不定倒是給世界除了一害呢。我同情歷史和老呂,現在我面對老呂,誰人來同情我呢?我也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呀。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傷心,在那裡顧影自憐地滴下了兩滴濁淚。夥伴們和柿餅臉,我有些想念你們。但是這時夥伴們和柿餅臉,在遠遠的背景上也徹底退去和撒手不管了。只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刀光劍影的異鄉之地。倒是老呂看我在那裡落淚,他倒慌了手腳──他用女人的辦法對付我,見我也用女人的辦法對付他,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上次我用這辦法戰勝過瞎鹿,現在用這辦法又戰勝了呂伯奢。他瞪了我一眼,嘴裡一邊說:

  「哭頂什麼用?哭就能說明問題嗎?哭就能滑過去嗎?我是不會受這種迷惑的!」

  但也已經從自己腰裡拔下他的充滿汗臭氣已看不出是什麼顏色的汗巾子,扔給我讓我擦淚。我見這一招奏效,也是得理不讓人,心裡感到更加委屈,索性在那裡大放悲聲。我一嚎啕,他果然在那裡更加著急,像螞蟻一樣在地上亂轉,自己一下把世界搞亂了,現在不知道該怎麼收拾。他也只有搞亂世界的本事,而沒有收拾世界的能耐。臉憋得通紅在那裡搓手:

  「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最後實在沒辦法,只好象我一樣,也在那裡張著大嘴傻哭起來。這就有些把悲劇變成喜劇的味道了。這時我又知道,老呂也不失為一個好人,他在歷史上確實沒有殺人的動機,錯誤還在老曹。無非我們兩個都是這世界上的矬人,沒有本事殺人,只好在自己弟兄之間相互殘殺,相互折磨,藉以發洩一下自己時時憋屈的心理委屈罷了。這和夥伴們與柿餅臉之間,也沒有什麼區別了。新的一幕裡,上演的還是舊有的話本。想到這裡,我們心中又有些辛酸。終於,我們兩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從天上掉到地下,在那裡相互抱住頭,一邊「嚶嚶」哭著,一邊相互檢討。我說:

  「是我做得不對,怨不得你生氣。我是老曹的一個下人,你是他的朋友,我不該這麼掉以輕心地就把我和你扯平。」

  老呂說:

  「什麼朋友,朋友把你殺了,還是朋友嗎?可見別人並沒有拿你當朋友,還是自己在那裡多情。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還強撐這個面子幹什麼?要說朋友,我們才是真正的朋友呢。捏過腳又怎麼了?有的妓院裡的妓女,心也善著呢。杜十娘為什麼怒沈百寶箱呢?對不對?」

  我忙點頭稱是。接著做出杜十娘的媚態說:「那是,要不然大爺也不會將心裡話來找我說。遇到這麼重大的問題,也不會來找我來商量。」

  這時我突然想起什麼,問:「你要找我商量什麼來著?」

  老呂也楞在那裡,忘記了他來找我的原因和目的。爭論了半天,把主題給忘了,老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呆在那裡想了半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時摟著我的肩膀,用衣袖掩住臉問:

  「知道老曹殺我家人和我的真實原因嗎?」

  我想了想說:「還是老曹一時胡塗,起了疑心了吧?」

  老呂搖搖頭。為我沒有猜著而高興:

  「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在歷史的舊戲中誤會了一千多年。如果是這個顯而易見和人人皆知的原因,我還找你幹什麼?總要有一個新的解釋。」

  我只好再猜:「要不就是為了政治?」

  老呂搖搖頭。

  我騷著頭說:

  「為了社會的安定和繁榮?──不過這把你看成什麼了?不成了社會不安定分子了嗎?」

  老呂又搖搖頭,不介意地說:「這個也不是,一般我不介入政治。」

  我突然想起什麼,恍然大悟地說:

  「我明白了,你們准是為了一個女人。老曹有這個毛病,為了一個女人,他就拿槍動杖的。當時為了一個沈姓小寡婦,他和老袁那場仗打的,我和許多鄉親的命,都白賠在裡邊。准是因為這個。不過話說回來,這次為了一個女人,他只殺了你們全家,而沒有連累人民,這個結果也算不錯了。你們一家也算死得其所。」

  老呂又搖了搖頭,說:「恰好也不是因為這個。」

  這時我就有些犯難了。頭皮屑搔下來一大堆,還是沒有想出別的花樣。我只好繳槍投降。我說:

  「老呂,我真猜不出來了。你就原諒我的無知,直接告訴我吧。」

  這時老呂搖頭感歎:

  「我說這是一筆歷史的胡塗賬,一些歷史學家還不相信,還說我有些矯情。人們只顧接受我的教訓,誰還計較我被殺的真正原因呢?歷史原來就是這麼稀裡胡塗發展的,讓我隱姓埋名了一千多年。人們只顧追求榮華富貴,誰還顧及一個老呂腔子上頂著碗大的疤在和家人相對而泣呢?一到陰雨連綿日子,我這腔子上就發疼發癢,躲在鬼墳地裡在那哭泣。這種陰暗潮濕有天沒日頭的日子,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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