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六三


  老袁倒點頭同意,只是說:

  「倒也罷了,既然你都把好都落下了,我還能說不同意嗎?但得讓秘書們弄一個備忘錄,防止我臨時把這件事給忘了,見了他們速度改不過來。」

  說完,還輕鬆地甩了甩自己的脖子,試著轉了轉自己的頭。我們又一陣歡呼。從此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再見不到對我們梗著脖子的人了。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又一次天真了。老曹和老袁見了我們是不梗脖子了,但這梗脖子的人,在世界上又產生一個,就是那個中午曾給我們撒糖粒的地主太后柿餅臉。她見我們把肚子裡的蝴蝶放給了別人,我們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就自己到麥地裡捉起了斑鳩,那麼這個斑鳩是為誰而捉的呢?我從開始到現在,白糖粒也撒了五六斤了,到頭來就落下這樣一個結局嗎?以為我的白糖粒是讓你們吃的嗎?不,我也是深謀遠慮,我是喂你們肚裡的跟頭蟲。我跟跟頭蟲早定的有協議。現在你們只顧自己的一時歡喜,就這麼放了我的跟頭蟲,這又該怎麼說呢?真是到了狂歡的日子了嗎?真是人生的大歡喜,不放這跟頭蟲不足以釋放自己壓抑多年的情緒、因此就要憋死了嗎?如果是這樣,我決不計較,放了也就放了,只要有肚子在,放了我還可以養,我老娘別的沒有,還有的是白糖;但恰恰相反,問題不是這樣,照我太后的眼光看來,這是一出無聊的遊戲。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以為這是一個新生事物嗎?告訴你們,這遊戲老娘在十九世紀的後宮裡就已經玩得爛熟了。現在又花樣翻新來欺騙青少年嗎?已淪落成流氓、乞丐和小丑的曹成和袁哨,也想攪在中間撈到一點什麼好處嗎?以為我的眼睛不亮嗎?我的眼睛還是太后的眼睛。小丑們的一切陰謀,都在我的洞察和預料之中。你們這樣把清晨和傍晚拿去,我沒說什麼,現在也要把中午拿去嗎?你的小山棗不能白費,我的白糖粒就是白來的嗎?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小王八羔子,就真的以為靠上硬主了嗎?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就這麼孤注一擲不給自己留一點後路啦?別的王八羔子沒經驗,小劉兒也沒有經驗嗎?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發展下去出了問題誰負責?別的事情我管不著,這個事情我是要找劉老孬和小麻子談一談的。現在一到中午,弄得我身邊連個人影都沒有,再也不是召之即來和揮之而去,再也借不著事由讓小劉兒給我捏腳,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樂趣兒呢?小劉兒,你別興頭得過了頭,不行我就告訴你姥娘,好在她還是我家的長工,我管不了別人,我還管不了你和你姥娘嗎?想當初我太后在京城是個什麼樣子,現在竟被曹成和袁哨、劉老孬和小麻子、小劉兒和他姥娘給欺負上了,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日子……說著說著,就掩面啼哭起來。弄得我和夥伴們、跟頭蟲和蝴蝶們面面相覷,接著頭上就冒出了虛汗。世界又一次被我們弄亂了。我們又該去得到誰的原諒呢?我們回身去找老曹和老袁,希望站在幹岸上的他們,給我們出個主意;我們畢竟是剛剛同患難的朋友;但是這時他們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切與他們無關了,再有關也就是一些麻煩了;早已抽身退步,逃得無影無蹤。我們被柿餅臉扣在了麥苗地。你們不是在這裡趕著蝴蝶和斑鳩很興奮嗎?這次就讓你們興奮個夠,陪著老娘玩一玩。吃了小山棗要付出代價,吃我的白糖粒就不用付出代價了嗎?我現在告訴你們,世界上沒有好吃的東西,好吃的東西都是好吃難消化。剛才不是有人還在悄悄地罵「操」嗎?那就操吧。咱們先操一個試試看,看誰操得過誰。你們這些嘴上沒毛大腿根也沒毛的小王八蛋先不要歡呼同性關係,咱們先來一個異性關係較量較量!我先脫褲子,你們接著誰脫?說著說著,就將褲腰帶解開,提著褲子,逼向了我們。我們這時都緊緊護著自己的前檔,一步步看著她往後退。最後退到了麥苗地的地邊,再往後退,就退到了黃河。這時我們一齊跪到了地上,行起了大清王朝的禮節:

  「好額娘,別再逼我們了,再逼我們,我們就掉到河裡淹死了。就是不被淹死,把衣裳弄濕,回到家俺爹也打我們。」

  有人在罵:「操老曹和老袁他兩人的媽,剛才還在這裡拿我們興頭,現在遇到麻煩,就丟下我們不管了。他們口口聲聲說目光遠大,他們這樣的為人,今後還利用不利用我們了?」

  正在這時,世界又一次發生了變化,又一次使我們趁了願。逃之夭夭的曹成,這時也遇到了麻煩。呂伯奢大舅來了,替我們這些小外甥們報了仇。呂伯奢大舅用的手法也是舊事重提,一下就將得意洋洋的曹成置於死地。這時連糾纏我們的柿餅臉太后都顯得不重要了,由主要的劇情退為一個枝節的陪襯和幕後的背景。「呼啦」一聲,我們都跑到了呂大舅和曹成的劇情裡,太后對我們的包圍和逼迫,自然而然就解脫了。呂大舅提出的理論是:當年他們全家,可是被曹成殺的呀;現在要借這歷史的新潮流,將顛倒的歷史重新再顛倒過來。他是翻案來了。曹成,你要跑到哪裡去?在這血海般深仇的舊事重提面前,我們和柿餅臉太后的爭論,馬上就顯得不重要了。連柿餅臉這時也忘記自己剛才說些什麼和逼迫我們些什麼,興趣盎然地摸著臉來看別人的笑話。何況她和我們一樣,現在也和老曹有仇;在這一點上,柿餅臉、我們和老呂倒是站在了一個立場上。捉曹放曹,雖然我們對老曹仇恨的起因個個不同,但是我們的方向和目的是一致的。我們這時都抱著膀,單看呂大舅的了。這時你代表的不僅僅是你自己,也同時代表著我們爭端的雙方呢。呂大舅說,本來他對世界不想說什麼了,在歷史上一個全家被殺的人──本來一片好心,殺豬宰羊的,又去給人打酒──是個家裡並不存酒的窮人呀,這好心卻被人當成了驢肝肺,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家裡人被殺了;打酒回來的路上,自己眼睜睜又被人殺了──還有什麼好說的?雖然到頭來是一場誤會,這誤會主要是曹成多心造成的,但這話被人說出來,呂大舅臉上也沒什麼光彩,就是不說你被殺有什麼責任,但你被殺之前在交朋友方面,也是有些經驗教訓可以汲取吧?呂大舅這時不理眾人,上前單拉住我的手,搖著項子上碗大的疤感歎──這時柿餅臉和我的夥伴們遠遠退到了另一幕布景上;這一幕留下的演員,就剩下我自己。這也是鷸蚌相爭和漁翁得利的結果呀。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和舊有的夥伴在新的歷史一幕中的不同。大人物遇到知心話,總是找我來說。呂大舅,在新的波瀾壯闊的一幕裡,我對你懷著感激之情呢。你解決的不僅僅是我目前的危機,而且也是對歷史的證明呢。我咳嗽著左右看人,心悅誠服地聽呂大舅在那裡說話。──呂大舅感歎地說:

  「殺已經被人殺了,殺了以後,又被人當作教訓說來說去,誰一上了朋友的當,受了朋友的騙,就被人說『真是傻冒,跟呂伯奢似的』,我聽到這話,比被人殺了心裡還難受呢!」

  我倒是安慰他:

  「就是打兔子,也有個眼離的時候,別說是交朋友了。老曹這人的為人,還不知道嗎?我曾經跟他在一起共事好幾個月,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膽的?我沒有被他殺,算是萬幸。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誰知老呂不同意我這說法,他說:

  「我們兩個還不一樣。嚴格地說,你和他也不能算是同事,他是主子,你是一個捏腳的;他把你殺了,大家不會說什麼,本來你們的地位就不平等。他殺你就像他到我家來我給他殺豬宰羊,大家不會說什麼一樣──那次事件的發生,劊子手不單是老曹,首先是我和我的家人哩。在老曹殺我家人和殺我之前,我們不是先動手了嗎?我們就殺了我們家的豬羊;就是因為這個,老曹以為是要殺他,才出現了這場誤會。但在歷史上,大家只是譴責老曹的殺我和我的家人,怎麼就沒想到譴責我和我的家人殺豬宰羊呢?從這一點出發,我和你在這個問題上情形還是不一樣;你如果被老曹殺了,就像我殺了一隻豬狗,不會引起任何社會動盪,歷史上也不會計較和記下這一筆;我和你不同就在,我可不是他的豬羊和捏腳的;我和他是正兒八經的歷史上都承認的朋友。如果不是朋友,地位不對等,他也不會親自下手殺我。別看當時我是一個家裡並不存酒的窮人,但身份並不低。你如果想在這一點上和我扯平,借我危難和說不起話的時機,就不知不覺地想跟我平起平坐,那就證明你也是個兇手無疑。你在我心裡引起的悲傷,並不比老曹殺我們全家輕多少呢。你這是在血淋淋的傷口上,又給我撒了一把鹽。說你是劊子手的幫兇,一點也不算過呢!我要再和你討論我的處境問題,豈不是我瞎了眼,又要在歷史上給人留下一個笑柄嗎?痛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痛苦不知不覺地又轉化成別人的笑料,這痛苦就成雙重的了。怎麼這痛苦由單純的就轉化成雙料的呢?就是因為世界上有你這種平庸無聊自己在世界上難以混出個模樣只好以嘲笑別人和嫉妒別人為生的人的存在!你看我被殺因此在青史留名,你心裡頭嫉妒了是不是?看你平時很老實,見人動不動就笑,給人留的印象是靠得住,我才單把你挑出來說話,沒想到你這是口蜜腹劍,笑裡藏刀,你是以老實的外貌,來做你見不得人的齷齪的勾當呢。我算是白認識你了。我怎麼能拿你當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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