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五八


  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場感情遭遇。但真正說起來,我們對女兔唇這種人,還是轉眼就忘。後來女兔唇真要出嫁了,我們看她上花轎,村丁小路放炮杖,一下放離了眼,一個炮杖「嗖」地一聲鑽到了女兔唇的褲角裡,「啪」地一響,將這褲腿崩開一個大叉口,褲子就成了旗袍。女兒悲,上轎之時崩褲腿。女兔唇又在那裡哭上了。小路嚇得抱頭鼠竄。這時我們就沒有像上次烤白薯事件那樣鄭重,這次就把別人的悲劇當成了自己的喜劇,把別人的痛苦撕開來看,一個個在那裡哈哈大笑。你說這幫小兔崽子還有人性嗎?他們能代表送別女兒的故鄉嗎?女兔唇出嫁後,我們該怎麼喝跟鬥蟲,還怎麼喝跟鬥蟲。除了偶爾要拿崩褲腿取樂之外,話題上都很少涉及她了。16歲的花季,漸漸就從生活的畫板上淡化了。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到頭來就是這麼一個結局。悲涼之霧,慢慢迷漫了山林。對女兔唇是這樣,對六指、白螞蟻、白石頭、村丁小路,我們也是這樣;他們倒是在這裡可以找到一些物以類聚的同夥,不至於在世界上過於孤單。那麼我們在世界上在乎誰呢?還是在乎那些前朝和今朝的新老貴族們哪。我們喝跟鬥蟲,他們喝麥爹利;我們著剃月牙頭,手持一把鐮刀,甩著黑棉襖和小髒手,張著嘴在河岸上跑,他們剃分頭和一頭雞毛,坐著專機和專列,上邊鋪著紅地毯、白地毯和人工的稻草;他們享盡了世界的福,我們受盡了世界的罪;他們的福就是我們的罪;但我們在懷才不遇的嫉妒之餘,還是在嚮往、羡慕和在乎他們。當我們見不到劉老孬和小麻子時,我們甚至開始拿故鄉的貴族當回事。曹成、袁哨、地主婆柿餅臉太后,就成了我們在故鄉的崇拜對象。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會對我們起很大的引導作用。他們說原諒我們,我們才能夠放心。反過來,我們的崇拜和請他們原諒,也使這些前貴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生活支撐點。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兩方面的相互認真,使這個事情給嚴肅了起來。他們也力圖做出表率的樣子。白螞蟻在糞堆旁發表了一番對故鄉的言論,曹成、袁哨所以那麼著急,就是這個道理。難道允許在故鄉再出現一個可以使孩子們佩服和崇拜的對象嗎?我們得對下一代負責。在對我們下一代的態度上,貴族們之間因為個性的不同在行為上也有差異。地主婆柿餅臉對我們採取的是懷柔政策,每到中午午休時候,她在臥室的黑桌子上,撒上一層白糖粒,稀稀拉拉,星雲迷布;我們一到中午,就放下玻璃瓶,像一群螞蟻一樣,滾成蛋向柿餅臉臥室裡飛跑。到那以後,按柿餅臉的要求,雁翅排開,一人伸出一個手指頭,一下一下往桌面上捺白糖粒,然後送到嘴裡去舔。多麼幸福的童年啊。那是一個缺少糖份的年代。河邊的放蕩和對路小禿的嚮往消失了,我們一個個都成了靦腆的羔羊。直到現在,一些朋友和非朋友見到我,還說我有文質彬彬的一面,有靦腆和招人疼愛的一面。這一面從哪裡來呢?就從地主婆柿餅臉太后黑暗的臥室裡來。柿餅臉這時叼著大煙袋,看著我們在那裡安靜的沾糖粒,臉上不禁露出了和我們同樣的笑容。這是這個破落的前太后在日常生活中所露的不多的笑容的一種。她看著我們招之即來的急迫樣子,揮之而去的鳥獸散的情形,她老人家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大清王朝號召全縣人民跟她一起捉斑鳩玩的時光。接著就又有些傷感,眼睛裡慢慢湧出了淚;這時嘴裡唱起了「額娘,額娘你好嗎……」的昔日的貴族歌曲。我們卻也不聽她這些過時的陳詞濫調,我們的精力都集中到捺白糖粒的桌面。有時為了一個白糖粒,誰先看見誰後搶上去的緣故,屎根照小蛤蟆頭上,「啪」地來了一巴掌。小蛤蟆「哇」地一聲哭了。這又是柿餅臉太后所喜歡看到的。她這時就歎一口氣,上來給我們調解。說分得肉,就分得了天下;調解了孩子,就調解得大人。說完這些大道理,她會突然很卑鄙地問:「白糖粒都沾完了?」

  我們的指頭仍吮在嘴裡,傻貓一樣點點頭。

  柿餅臉:「吃過東西,就該幹活了吧?」

  我們瞪著眼睛:「幹什麼活?」

  柿餅臉這時轉了個臉子,一下變得很下作,笑著討好著向我們說:

  「嬸子身上很癢,你們上來給我搔搔癢怎麼樣?這都是過去在宮裡養成的壞毛病,現在淪落為窮人,身上的神經還一下子改不過來。我就倚老賣老了,我就擺一下老資格了,你們就原諒我吧。」

  說著,很熟練地趴在炕上,趴得像個老母豬(這裡決沒有貶意和嘲諷的意思),等待我們這些小豬娃上去給她拱奶。我們這些小豬娃相互看看,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但我們仍做出像大人一樣的無奈的樣子,聳聳肩,就上去給她搔癢。誰知她這身上,是越搔越癢,於是她撒白糖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一次也是奇怪,我們沾完白糖粒,正要上去給她搔癢,誰知她身上突然不癢了,倒是有些紅腫,這下搔不得了。到了該搔癢的時候,她沒得身可癢,我們沒得癢可搔,雙方都感到非常彆扭和不自然。她要這麼不癢過去,我們就這樣不搔癢默默走人,接下去整個下午和晚上,我們大家都活得不踏實。最後太后還是太后,她在危難之中,替我們想出個主意。她說:

  「身上雖然不癢,但腳上還是有些癢。我估計可能是腳氣發了。這樣吧,小劉兒在歷史上不是給丞相和主公捏過腳嗎?就讓他單獨給我捏一下腳,把這個給中午對付過去,我看也就罷了。」

  於是,她趴到炕上,把小荷一樣尖尖的腳給伸了出來。我見太后從眾人之中單獨把我挑出來,把大家的中午時間都寄託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也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動。於是我上了身,雖然手生些,但是我還是拿出了我的全部本領和渾身解數。但我接著發現,俺家太后的腳並沒有犯腳氣,她的腳在那裡一點沒氣地美麗地長著。我的一切功夫都白使了。我越用力,倒是她在那裡越痛苦。這時我才感動地明白,她老人家原來也有品質高尚的時候,她是在忍受著自己的痛苦,來使我們度過一個圓滿的中午。我在歷史上畢竟跟過大人物,這種時候不會不懂事;越是到這種時候,越能考驗一個人的素質。於是,我也瞞上不瞞下地放輕了手腳。似乎在那裡捏腳,其實並沒有用勁,當然,這種虛張聲勢比真做功夫還讓人身體和心理發累。當然也更容易騙人。我身邊的夥伴們,原來是一群傻冒。看他們在河邊很機靈,一到這貴族場合就不行了。我和太后,為了一個共同的陰謀,這時在心理上也更加相通。太陽偏西了,中午過了。我跟夥伴們該告別了。臨走的時候,太后還悄悄捏了我一下手說:「謝謝你,小劉兒。」

  又悄悄趴我耳朵旁說:「你到底比其它孩子知道一個女人的心思。」

  說得我心花怒放。一下子天闊地闊。天底下的人,都變得比往常親切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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