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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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都發生在同一塊土地上──這是問題的關鍵。你們那些人情冷暖的依依不捨之情,和我們的刀光劍影交叉在一起。稍不留神,你們就把這一點給忽視了──說是我們忽略你們的情感,你們也容易陷在情感的泥淖裡而忽略歷史上的大事和刀光劍影呢。這才是你們情感的背景呢。我們不與出走的人計較,當我們在留下來的人群中進行區分的時候,我們之間也有高下和大小之別的。誰是推動歷史和故鄉發展的真正動力呢?說著說著兩人又有些自大起來,連出走的人也有些看不上了。什麼劉老孬,什麼小麻子,看他們在外邊很牛氣,一到故鄉,到了我和你袁大舅面前,他們還是些無知的孩子。──故鄉的孩子們是什麼樣呢?他們個個理著像籃球美國職業球員一樣的月牙型板寸,個個患著永久性鼻竇炎,一人懷揣一個玻璃瓶子。 這個瓶子做什麼用?還捉斑鳩嗎?NO,他們手中的這只瓶子,就像劉老孬和小麻子手中的麥爹利杯子一樣──無非他們坐在麗麗瑪蓮大酒店,我們坐在小河邊;當他們的酒杯被倒滿的時候,我們一彎腰,下河就灌了一瓶麥爹利,麥爹利裡有上下翻滾的氣泡和跟鬥蟲,一揚脖子,這一瓶就下去了。我們嚮往劉老孬,我們嚮往小麻子,但我們更嚮往路小禿的土匪生涯。要打仗,找老尚,要吃苦,找老楚,要養膘子找小禿。這是流傳在故鄉孩子們口頭的兒歌。小禿在哪裡?小禿在大荒窪。小禿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小禿不能犯瘧疾。小禿一犯瘧疾就要下夜。小禿一下夜就要抓鬮,抓著誰家就該誰家倒黴。 小禿抓人不留俘虜,也不斃人砍人,就挖一個和這人身高胖瘦體積相等的深坑,將這個頭沖下往裡一放,也不埋土,笑著拍拍手就離去了。路小禿不見了,這是我們時代的重大損失。我們這時說一聲沒勁,肯定比從已經成為歐洲教授的俺姥爺嘴裡說出來後現代多了。我舉一舉這些孩子的名字吧。他們都是我兒時的夥伴。屎根,剩餘,(這兩個名字夠後現代的吧?),銀貴,不經,長興,長富,恩慶,賈祥,留聚,知了,蛤蟆,蝦米,蠓蟲……我們生不逢時。我們只好坐在河邊唱懷舊的歌曲。生長在一個和平的年代裡,我們怎麼能會不偷瓜摸棗和偷雞摸狗呢?這個天下就永遠是成年人的了嗎?滿腹心事的成年人,可比我們惡毒多了。他們把自己的為非作歹全部都合法化了。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著我們在陰暗的角落裡所幹的勾當。他們也不剃月牙型板寸。人們都不剃月牙型板寸,世界還能好到哪裡去呢?這時我們倒有些無奈。喝過跟鬥蟲,唱過歌,暢想過世界,我們拍著肚皮乘著暮色回家。 大人們早已吃過飯了。他們竟忘記了給我們留飯。入娘的。他們也忘記了給我們留門。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我們無足輕重首先不反映在別人身上,就反映在爹娘對待我們的態度上。看看世界多麼危險和無可救藥。我們只好苦笑一下,自己把門端開半扇,擠進去躺在他們中間睡下了。你們培養了我們的無臉無皮,我們也就對這個世界無所畏懼。當然,我們並不是對所有的成年人都無所畏懼──像白螞蟻、六指、女兔唇、女地包天……這些和我們地位相等的成年人我們不在乎,但是真到了我們嚮往的政治流氓和大資產階級如劉老孬和小麻子面前,我們雖然嘴上說「沒勁」心裡還是有些發怵。 我們也就是欺負和我們地位相同的人罷了。這是我們當年和成年人打交道的另一個特點。有一次我們在糞堆旁吃白薯,女兔唇在一旁非常嘴饞,就讓我們欺負了一回──這是我成年之後還常常想起和後悔的一樁往事。當然這時已經加上了一些回憶的虛偽的溫暖的灰塵了。──她手中無薯,又愛面子不說,最後看眾人都吃完了,就我手中還剩下最後半塊,她有些著急了。一開始拿出跟我很知心很隨便的樣子,用大大咧咧來掩飾她的心虛: 「小劉兒,就剩下這半塊了,該照顧一下女孩子了吧?剛才你們吃的時候,我不想吃,胃裡有些發酸。現在不發酸了,我也嘗一嘗今天烤的白薯怎麼樣!」 說著,很知已又故意有些親昵地靠在我身上,去搶那塊白薯。但我沒有上她的當。那時我還處在得理不讓人和不懂得用小意兒去溫存女孩子的年齡呀。我一下將這白薯給躲開了。我說: 「你發酸不發酸我可管不著,你胃裡發酸又不是我造成的。你跟我說這個沒用。」 接著惡作劇地將這白薯一下拋了大高,又像狗一樣接在嘴裡,繼續在那裡吞吧吞吧吃。小搗子們一片歡呼。女兔唇一下被尷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她當著我們眾人「嚶嚶」地哭了。她說: 「我下個月就出嫁了。一嫁就到了海疆。奴去也,從此分兩地,各自保平安。誰知在臨走之前,我在娘家想吃塊白薯而不得。這讓我去得是個什麼心情?讓我覺得這16年的姑娘生涯,還有個什麼趣兒呢!」 這時她的傷心就不單是因為這塊白薯而自己又在那裡偷加了許多別的感慨,以至於哽哽咽咽,肩頭一抽一抽的。雖然我們知道女兔唇把別的不該我們承擔的感情負擔,也加在了我們頭上,我們也暗含委屈;就好象你和一個姐姐好,其實在和你好之前,她不知已和多少人好過,但是在和你鬧脾氣的時候,她還是把她一生的坎坷和不順,轉過頭來一股腦地都加在了你的身上你也無話可說一樣;現在女兔唇鬧這個,一下也把我們嚇住了。是的,她下個月就要出嫁了。我們忘記了這個事實其實跟白薯沒有任何關係。我們也沒有料到,為了半截烤白薯,女人就可以把她的婚姻大事給抖落出來。這太不成比例了,殺雞用了牛刀。我們這些小公雞一下就慌了手腳。怎麼辦呢?所有的哥兒們這時露出了卑鄙的本質,一下停止了大笑,迅速恢復了正義,接著一跨腳站在了女兔唇一邊,忘記了他們剛才的幸災樂禍,似乎剛才世界的混亂和不對付,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他們紛紛在指責我: 「小劉兒,你做得太過分了,不知兔唇要嫁海疆嗎?你不知道她是花季16歲嗎?不知道這朵花馬上就要被人揉碎了嗎?如果我們手中剩下白薯,一定會給她吃。兔唇,別理他,跟他這種人,說起來也用不著壓這麼大的賭注;這麼把出嫁撂出來,也太給他臉子了。」 接著他們在那裡圈起來相互安慰,都背對著我,把我一個人撂在了不上不下的半道上。當時我一個人在世界上好孤獨。我想哭也找不到一個伴啊。我最後怎麼辦?只能向眾人投降。我紅頭漲臉地囁嚅著說: 「是我不對,行了吧?我怎麼能由一塊白薯,想到一個人的終身大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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