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五九


  這是我們的中午。那麼我們的早晨和晚上呢?自然被另兩個前朝貴族曹成和袁哨給佔領了。這兩個人與柿餅臉不同。公母之間差別大著呢。他們兩個,在我們面前,就擺上了架子。雖然他們見著現實的貴族劉老孬和小麻子像三孫子一樣,但見了我們這些小孩子,他們倒是來勁了。我們與他們對面走過,他們往往會停住腳步,站在那裡,恨恨地盯我們。就好象一個貴族與一個仇家窄路相逢,勒住馬,恨恨地盯對方一樣。好象他們的天下,花團錦簇的過去永不再來,是我們顛覆和破壞的一樣。我們大家正在做遊戲,突然看到我們還不能不在乎的人的這種眼光,我們心裡也有些發毛呢。而且他們也在跟我們做遊戲。

  每次見到瞪我們是肯定的;但每次瞪的角度和內容卻又有些不同。隨著我們偃旗息鼓,停止遊戲,垂著手從他們面前悄悄通過,他們每次隨著我們的腳步移動,他們轉脖子的速度都不同。我們每次通過的速度相同,他們轉頭的速度不同,這種速度的差異和每次差異的不同,使我們不寒而慄呢。每次目光的內容和轉頭速度的差異,也使我們忐忑不安的是,我們除了歷史上犯過錯誤之外,是不是每天也有些現行的罪行,所以招得他們這麼頻繁地改變目光和改速度呢?是因為我們內容的改變才招來他們內容的改變,還是他們本來就是日月常新而我們成了一潭死水呢?我們覺得這樣對峙下去可不是辦法,這樣一潭死水地發展下去,連瓶裡的跟頭蟲也養不住了。

  曹成和袁哨到底是大政治家,處理起這事顯得舉重若輕,不慌不忙──從這一點看,他們還真不虧是老貴族,不像剛暴發的劉老孬、小麻子等新貴那樣,一切還顯得慌裡慌張;慌裡慌張的貴族,一定是剛暴發不久的新人;倒是我們這些早晚要被他們處理的人,顯得比他們還著急。當然,最後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他們並不動一刀一槍,只用眼神和脖子的速度,就使我們繳械投降。中午我們另有公幹,我們只好把我們的早晨和晚上讓給了曹成和袁哨。這樣,他們就像聯合部隊到了弱小民族的領土上一樣,就像虎狼到了羊圈裡一樣,這時他們倒忽視了他們的老成,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猙獰的笑容。

  這使我們也感到有些對老貴族的失望呢。他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怎麼到了羊圈裡也是這麼個樣子呢?這和劉老孬和小麻子又有什麼區別呢?說起別人都是一套一套的,怎麼到了自己身上,也是這樣不管不顧呢?照此下去,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希望?但我們接著就又把曹大人和袁大人給原諒了。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就像他們看我們垂手而過的角度改變一樣,我們改換了一個角度,就又把這個事情給想清楚了。有時角度對於這個世界是多麼重要啊。我們還是承認曹袁的老貴族身份的,雖然他們進入羊圈的做派和新貴族一樣,但是他們的動機和激活點還有不同。新貴族就像光棍對於女人的饑渴,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女人,所以就顯得慌裡慌張;而袁曹不同,他們經過大風大浪,只是現在久別勝於新婚,所以才顯得這麼個下作的樣子。我們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還是原諒他們吧。

  既然我們是些誰進來都是進來的羔羊,我們就不要挑挑揀揀了。我們已經把我們的中午送給了別人,再加上一早晨和晚上,對於我們也不算什麼。清早和晚上幹什麼呢?從物質條件上來說,比中午上柿餅臉太后的臥室裡還慘。柿餅太后畢竟還沒有一敗塗地,現在還是一個破落地主,所以還有白糖粒在桌子上撒著,使我們往這臥室去的時候,心裡頭有一種希望和喜悅。而清早和晚上到了徹底敗落的光棍曹成和袁哨面前,就什麼都沒有了。物質全沒有了,剩下的只是精神和形而上;就是精神和形而上,也只是村頭糞堆旁千篇一律的對話會、懇談會、新聞發佈會,再不就是教育會,或他們自顧自沉浸在他們的英雄當年,回顧他們的歷史,說著說著就英雄淚流,只把我們當作一個傾訴對象。再沒有什麼新花樣了。

  老曹還好一些,有時老曹去趕集,只剩老袁一個人,就該我們大家徹底倒黴。老袁指手劃腳,對我們從外形上就要求特嚴,我們在河邊喝跟頭蟲的時候,喝得肚子漲漲的,愛用手拍肚皮,做些暢想;現在不行了,不但暢想不允許,要注意聽他的宣講,而且拍肚皮也不可以,這就讓人手腳沒個放處,感到心裡空落落的。但這還不是老袁的最大毛病。老袁的最大毛病是,他說著說著,要麼忘記了我們的存在,像精神病人站在立交橋上,對著橋下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大聲地喊叫,「我告訴你們!」要麼就對我們單方面進行了移情,說著說著就不把我們當朋友了,就人為地把我們當作了他的敵人。這時脖筋子漲得通紅,脖子慢慢地轉著,揮著拳頭,在那裡聲嘶力竭,宣洩他個人的種種不如意,又把這些不如意的原因,毫無來由地追加到我們身上,現在又抓住了我們,要我們償還。

  糞堆旁的過路人看到,往往竟以為是審賊。使我們臉上十分掛不住。這時我們才知道,為什麼他在三國的時候,誰跟上他誰倒黴,人家打仗都取勝,他這裡為什麼節節敗退。連我們心裡都小瞧他許多,輕輕歎一口氣。老曹比他還是要強些。碰到老袁去趕集,留下老曹對付我們,我們往往會有一些小欣喜呢。雖然兩人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但老曹畢竟當過丞相,有水平,有能力,這一點還是要承認的。他就比老袁要和藹嘛。他講起課來,不是填鴨式,而知道活躍課堂氣氛,採取啟發式,提問式,讓同學們參加:知道老曹叔的腳氣發在哪一年嗎?知道老曹叔睡過多少個女人嗎?……等等等等。誰回答對了,他就獎勵誰一粒小山棗。這也是他比老袁高明的地方。雖然他們都沒有白糖,但老袁不想辦法,老曹想辦法,這就不同。

  我沒有白糖,你對我禁運,但我可以自力更生,我的陣地不能丟。於是就在我們每天中午在太后家沾白糖粒的時候,老曹那麼大年齡了,這時正一個人順頭流汗的在山上樹棵子間攀登,從上面摘些山棗,自己不吃,以備晚間講課提問時用。沖這一點,我們就對他尊敬許多。他提的這些問題,雖然也是他的個人歷史,但他講課的方式不煩人,又有小山棗在手,我們就能夠接受。說到這裡我本人也有些興奮。這些老曹辛辛苦苦摘的小山棗誰人吃的最多?當然是我。我和其它孩子在這一點上還是有些區別。我的出身,還是比他們離貴族更近一些。當年我畢竟在曹丞相身邊待過。一開始還有些人不服氣,幾道題下來,他們就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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