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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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啊,大車;啊,鞭子;賢甥,再見了。」 說到這裡,從他的眼睛後邊,竟流出了兩點藍色的淚。讓我心中稍稍有些安慰。說過俺姥爺,該說說俺姥娘了。俺姥娘這個人,註定要在我人生的歲月中,起著潛移默化的前導作用。我對俺姥娘的崇拜,超過了蔚藍色的俺姥爺。不瞭解她,就很難瞭解我。我所以在世界上這麼懂事,被身邊的朋友有口皆碑,說:小劉兒這孩子雖然笨些,但還是很懂事和很知進退呀。曹成袁哨,福克納和克裡絲蒂娜,都這麼說過。但他們也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只是橫著把這看成了我的日常品質,其實我是豎著有歷史的血液流傳。這一切都來源於俺姥娘。你們對我的表揚和恭維並沒有打到點子上起碼缺乏歷史感。俺姥娘的名字叫郭秀明──在二十世紀初的黑暗年代,能起出這樣透亮的名字,也是有些不一般哪。她六歲的時候,清早起來,就能爬八棵大榆樹,捋榆錢回家讓娘做飯。冬天了,榆錢沒有了,家裡不起炊煙,她袖著手,吸著鼻涕一個人到後園子裡的牆根底下曬太陽。她娘尋她到牆根,撫著這小女孩鏽著的頭髮說: 「還是俺妮好,看著娘作難,餓也不說餓。」 我長大以後,就是這樣的人。凡是跟我相處過的人都說,我是一個飽也不說飽、餓也不說餓的人。喜怒不形於色,好歹都藏在心裡,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說來也有些可怕呢。後來,俺姥娘跟著她的幾個嫂子到外村拾麥穗,曾經到過縣城的城門樓子;那門樓之大,涼爽的過堂風,一個戴氊帽的毛頭子在鐵鏊上烙滾燙的肉盒子,噴香的肉味,都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是她長大以後最後也是我長大以後愛吃肉盒子的根本原因。還有一次,她跟她的夥伴們到地裡割草,太陽就要落山了,一個一大筐草,草已經沒過頭頂,背著往遙遠的村裡走。這時,鄰村大叔的馬車「叮鈴叮鈴」從身後趕過來,趕車的大叔「籲」地一聲,將車站住,讓她們把草筐擱到大車上。接著又讓她們上了大車。他要把她們往村裡捎上一程。趕車的大叔,你現在在哪裡?「唧哩呱啦」談笑的大車,在空中劃過一道歡快的弧線。你讓我們和世界有許多想念。我們靠什麼活著?不是靠別的,就是靠你的「籲」的一聲記憶。你喊的是馬車嗎?不,你喊得使地球停止了轉動。你比俺姥爺深刻多了。後來,俺姥娘出嫁了。回來看娘。住了三天,娘到村頭去送她。 送了一程,又送了一程。娘,回去吧。妮兒,你啥時候再來看我?這是1993或1994年左右,俺姥娘屢次向我說起的幾段往事。在寫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從容不迫,當我修改這段文字的時候,誰知道在那敘說的短短一兩年之後,我就永遠見不著我的姥娘了呢?一個農家小院的棗樹下,站立著慈祥微笑的你。你的去世使我措手不及。誰說我們這些下賤的貧民像一群渾渾噩噩的牛羊一樣沒有感情呢?我們單薄的生活,就靠這些感情絲線的編織──編得是多麼地絲絲入扣呀──來維持了。這是我們的可憐之處。但就是這點可憐也被你們忽略了。後來輪到我了。在我八個月的時候,俺姥娘把我抱到了鄉下。抱我往鄉下走的時候,我趴在姥娘的肩頭上,嘴裡啃著一團硬似鐵蛋的紅糖。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清晨,俺娘從縣城來看我。到了下午,俺姥娘抱著我去送娘。 送了三裡,到了一個村莊旁。俺姥娘說:妮兒,你走吧;40裡路,再不走,走到半路可就天黑了。這時俺娘看我的一個扣子快掉了,說:我把孩孩的扣子綴好就走。到村頭人家借了針線,就坐在村頭的麥秸垛旁綴上了扣子。扣子綴好了,起風了,俺娘走了。後來俺娘說,她把一個頭巾,丟在了打麥場上。15年之後,我要告別故鄉了。俺姥娘帶著兩個弟弟送我到公路上去等班車。我們在橋洞下乘涼。車,你不要來。姥娘,我不願意離開你。我還記得,我們相互讓著吃了一塊熟紅薯。終於,汽車從遠處拐著彎來了。我就這麼走了。故鄉,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模糊呢。故鄉只是一個背景,前邊是一個活動的巨大的姥娘。和藹可親,慈眉善目。你是這個世界的希望。後來我和姥娘的這種情形,又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在一個特殊的歲月裡,我把孩子送給村中的我娘。我三月不歸,兩歲的孩子,常常一個人跑到打麥場上,在那裡等父親的歸來。她對著空曠的世界喊: 「爹,娘,來抱抱臭臭。」 一聲炮響,我們又回到了故鄉的過去。杏子熟了。麥子金黃了。一望無際的麥子。三裡長的麥趟子,俺姥娘甩著頭上的熱汗,手握鐮刀,從地的這頭割到地的那頭,連腰都不直。人生的舞臺就這麼搭就了,俺姥爺和俺姥娘,都成長為這塊土地上的大明星。我就是這樣一個大明星的後代。那時俺的姥娘是多麼地青春和年輕呀。太后家這時成了大地主,老人家手握水煙袋,站在地頭,看著看著就看呆了。叫著俺娘的名字說: 「看著郭秀明割麥子,我就像回到了大清王朝的金鑾殿,那是多麼地投入和駕輕就熟啊。」 說著說著就傷心起來。又想起當年她大權在握的時候,在京城如何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後來回到故鄉,在青青的麥苗地,為了她和六指的愛情,發動全縣人民一塊捉斑鳩。你還想起了你的小弟。春風撲面,一個一個小瓶子,在那裡追著上下飛舞的斑鳩,這是多麼好的一幅奔走呼號圖啊。俱往矣,我的柿餅臉姑娘。現在麥子已經長高了,該割麥子了。 地主婆柿餅臉太后吹了吹煙灰,又大而化之對著我順頭流汗的姥娘說:子在麥前曰,逝者如斯夫。這就沒有多大的涵蓋力了。俺姥娘割麥子動作的層次和情感走向,並不在這個方向呢。我們再一次被太后給扭曲了。俺姥娘身體健康,故鄉就長存不衰。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了故鄉的一隻狗,或一隻螞蚱,或一隻蠓蟲,多少年過去了,你回去,仍是這狗,這螞蚱,這蠓蟲,但你要明白,這已經不是那狗,那螞蚱和那蠓蟲了。連暮色中的一股炊煙,也不是那股炊煙了。那麼那股炊煙哪裡去了呢?瓜園中多少孩子的歡笑聲,現在一切都沉寂了,只剩下一兩隻蛤蟆,在那裡「呱呱」地叫兩聲;你走在這樣的故鄉的土路上,你心裡覺得特別沒底呢。故鄉死了多少人?地裡的墳頭,已經排滿了。陌生的墳頭你素不相識,問題是你認識的許多人,現在也人去屋空和物在人亡;上次你回來還在跟你說話,已經衰老的趕車大叔──雖然他並不是當年喊「籲──」聲的大叔──眼睛裡還在乞求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破破爛爛衣衫中醜陋的身體,還在徒勞地要保持一下自己的尊嚴;這次你再去,他果真就不見了。 他又給劉老孬和小麻子的陰謀,留出了一個空間──那麼故鄉是誰的呢?說來說去,原來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俺姥爺或俺姥娘的,也不是趕車大叔的,竟是這些一出走就永遠不想回故鄉的流氓們的。當我說出這一點時,過去的貴族曹成、袁哨又頻頻點頭,說,這比白螞蟻所剽竊的那段理論,顯然又進了一步。故鄉並不是呆在和生活在故鄉的人們的,而是那些一去不回頭並不在故鄉呆著和生活著的人的。我和你袁大叔吃虧,就在於歷史上我們留戀了故鄉。這是一個悖論。當然,這也是極而言之。故鄉出去的,就沒有那些牽人心腸、又戛然而止的人間故事嗎?找一找,恐怕還是有的。孔雀東南飛是怎麼回事?十裡一徘徊又是怎麼回事?同時,故鄉也是一處催人淚下的相思之地呢。曹成顫巍巍對袁哨說,當年我們和沈姓小寡婦的一段風流案,並因此引起了一場官渡之戰,不也發生在這塊土地上嗎?接著又點著我說,你們在想著爬榆樹、拾麥穗、送女兒和綴扣子的時候,也千萬不要忘記這些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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