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五五


  又說:

  「事情有這麼嚴重嗎?據平時觀察,白螞蟻不像一個能成大器的人,怎麼突然之間,就像一個積累了多年的思想家到了井噴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料到,突然就產生出這麼多稀奇古怪對世界發生衝擊力的思想呢?這些思想產生以後,別人都歡呼了,拿過去運用了,按照這思想去改造世界了,他一個人倒是對著自己的思想和思想的容器發生了懷疑:這是我的思想嗎?我產生過這些想法嗎?倒是夢和非夢,自己和蝴蝶,在那裡真假難辨。當然,這是人生的一個哲學境界。你想麼老曹,這種境界在你我的歷史上還不多見,怎麼會突然反映到白螞蟻身上呢?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嗎?可在咱這故鄉,別說三日,就是30日,30年,300年,又怎樣呢?也沒見發生什麼大變化呀。何況,白螞蟻每天的行蹤我們都看在眼裡呀。不就是五更雞叫,起來背一個籮頭拾糞;白天在大田裡幹活,倒糞;晚上回家裡還得喂牛──哪裡是他哲學家思考的時候呢?我倒是不懂了。他家離大英博物館也有一段距離呀。據此分析,我看這思想未必就是他發明的。說不定在拾糞的時候,累了,要抽一支煙,在那捲煙時,從廢紙上看到幾個字,於是記在心中;拾糞回來,正好村人們在村頭糞堆旁聊天,他紮了進去,將剛才在書上看到的不知是哪一位哲人的話給重複出來,大言不慚地當作了自己的思想,也未必可知。我倒勸你,我們雖然不是貴族了,但也不能因此而對世界發生驚慌和弄得草木皆兵。過去貴族的大而化之的習慣,有時候還是要保持的。如果我們遇到事情就驚慌,不是和白螞蟻也沒有什麼區別了嗎?一個村莊,彈丸之地,要照過去,大軍一到,像抹稀泥一樣也就把它抹掉了;現在上邊就一個豬蛋,遇事還要請教你我,糞堆這樣的陣地,怎麼會說丟就丟呢?」

  曹成聽了袁哨的話,也為難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像袁哨一樣搔了搔頭說:

  「話是這麼說,但到底叫人放心不下。」

  最後兩人達成協議,既不打草驚蛇,又不能掉以輕心;既不立即發動攻勢提出新的思想將白螞蟻打下去,又委託村丁小路對此事展開秘密調查,看白螞蟻這段出口成章的思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決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才是萬全之策。果然,事情最後調查清楚了,這思想不是白螞蟻的發明,而是從別人的書中背下來的。與袁哨預料不同的地方是,袁哨說是拾糞時捲煙看到的,而白螞蟻是在糞拾著拾著自己想出糞,出糞時看那擦屁股紙,正好看到了這麼一段思想。這張擦屁股紙是從哪本書上扯下來的呢?卻是從寫字大腕小劉兒的書上扯下來的;因小劉兒有這樣一個張狂的毛病,寫了一本書,就慌著到處送人,生怕別人不知道;故鄉的鄉親呢?更是人手一冊,有些衣錦還鄉的意思。白螞蟻也得到這麼一冊,於是有了關於故鄉看法的這麼一段小小的風波。事情有了結果,曹成和袁哨都放心了;原來自己在故鄉的地位並沒受到威脅。但在雇小路這個私家偵探,兩人在分擔偵探費上,你多了我少了,鬧了一些個人糾紛;最後意氣用事,兩人半個月沒有說話,弄得誰也不對故鄉負責,這也在歷史上常見,暫時撂下不提;倒是白螞蟻正為自己的新思想和新發現興頭,想借此在故鄉發展自己,從此在糞堆前當一個新聞發言人,再搞上一個小蜜──初步選定了村西頭的女兔唇,還覺得一下選上她是不是太便宜了那個婊子?現在一下被人揭了老底,原來一切都是偷來的,一下被人抓住了黑手,也只好羞愧滿面,偃旗息鼓,從此在歷史上留下了一段笑料,這也不提。弄得事情過去半年之後,我回村中去走姥娘家,他碰到我,還有些不好意思,滿面羞愧地說:

  「賢甥,我也是一時過於想出人頭地,剽竊了你的思想,你就原諒我這次,別擴大事態,故意打官司,到法庭上長你的志氣和滅我的威風了。」

  這時我倒寬宏大量:

  「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不打官司。如果這樣的官司打起來,我還打得過來嗎?我還幹不幹別的了?就算你是以我的思想,運用到村裡的實踐中吧。」

  倒弄得白螞蟻有些目瞪口呆。當然,這都是在村裡還沒有發生大事之前日常所發生的一地雞毛的事情。在發生大事之前,故鄉到底是什麼樣子呢?白螞蟻抑或是小劉兒的概括是準確的嗎?那些往事、青春、閨女出嫁的眼淚、麥苗地裡飛舞的斑鳩、暮色中割草孩子歸來的說話聲,到底在我們的蜘蛛網上,佔據著一個什麼位置呢?大樹在風中飄動。一到春天,柳樹吐出了嫩黃的芽尖;正午的陽光,曬在翻起的黃色泥土上;漢子們的頭上,冒出密麻的汗珠;一聲吶喊,棉襖被甩到了犁耙上。30年代的土路上,俺青春的姥爺,趕著地主家漆黑騾子拉的轎車,「啪」地一聲,甩了一個鞭花。莊稼貪長,把枝葉伸到了窄窄的土路上,牲口停住了腳步,要吃這枝葉,被俺姥爺寬宏大量地將轡頭拉了回來。誰不想吃路邊探出來的東西呢?俺姥爺笑了。接著一聲鞭響,車鈴「叮呤噹啷」地急速響了起來。東家還得到機場去迎接麥克道思跨國集團的總裁呢。到了機場,東家跟外賓在那裡握手,俺姥爺懷抱系著紅布條的一杆大鞭,立在轎車旁抽他的哈德門香煙。俺姥爺有一個做客的經驗,直到現在還在我們的家族流傳。他說,待客上了幾個肉碗,肉上的毛拔得乾淨不乾淨,肉煮得爛不爛,是衡量這家人是不是貴族、是老貴族還是新生暴發戶、這貴族上沒上檔次和有沒有素質的最起碼和最容易判斷的標準。如不是貴族呢,這肉碗就上得特別少;如是新貴族呢,這肉碗就上得特別多,但這肉肯定燉得倉促,筋肉連扯,嚼咬不爛;他連把肉煮爛還來不及呢;這又是趕轎車回去的路上,被東家和俺姥爺嘲笑的一個話題;如是老貴族呢?一招一式,都顯出古樸和遊刃有餘的大家風度;哪怕這家子已經破落了幾輩子,再見到這家的少奶奶,家裡清貧得只剩下一張椅子,但她往這椅子上一坐,把那打了許多補丁的旗袍往上一提──就知道往上數幾輩她家繁華的歷史和後來破落的辛酸。那麼她家鼎盛時是怎麼待客的呢?肉既不多,又不少,但燉得稀爛,到口就化。這樣的肉,你是要吃得仔細的。一片肉夾起,先將湯水抖落下──能像暴發戶家吃飯,湯汁抖落得一桌嗎?──送到口中,先讓肉化掉,留下燒得紅紅的一條肉皮再有滋有味地慢慢嚼著,送到胃裡。肉吃完了,如果是在別的人家,吃這麼多,已經是十成飽了,但在這裡還有兩成呢;人逢知已千杯少,知已的肉也吃得特別多。沒飽而肉無,怎麼辦呢?這就是在大家吃飯的學問了。看你姥爺沒上過私塾,焉知我也懂得許多做人的道理呢。這時你手邊不是還有饅頭嗎。那好,你將一碗無肉的湯汁拉到自己面前──這時拉湯碗是不招別人笑話的,恰恰相反,這是你懂得貴族規矩、通向貴族道路的一張通行證,桌上的其它貴族,臉上都露出會心地微笑;你將湯汁拉到自己面前,把饅頭一塊塊掰著放進去,滾燙的肉湯馬上就將這饃粉掉,這時你連湯帶饃一呼嚕喝掉,才是這頓飯的高潮和極致呢。一切都圓滿結束了。世界上再不存在可或不可的事情了。我有了這麼一個給地主趕過轎車的前輩,直到現在,我還得益匪淺呢。到了麗麗瑪蓮大酒店去做客,我就如此辦理。可是,有誰知道,世界竟變得如此膚淺了呢?我用肉湯泡饃的舉動,受到了一些新生資產階級擠眉弄眼的嘲笑。我由此得知,這個民族要達到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還有一段艱難的路要走呢。後來我在歐洲碰到過俺姥爺,前一輩子不識字的老劉,這輩子人模狗樣地蛻變成了倫敦大學的終身教授。我問他過得怎麼樣,如不如過去給亞洲的地主趕大車。他思索一陣,以歐洲人的嚴謹,推了推夾鼻眼鏡,竟說:

  「這怎麼好比較呢?你牽涉到黃色文明和蔚藍色文明的問題哩。」

  說完,做出跟我沒什麼好說的樣子,聳了聳肩不再理我。我倒對他大惑不解。前生的因緣,今生好不容易見了面,怎麼連我姥娘也不問一聲呢?如果做人這麼薄情,人做來做去還有什麼意思呢?倒是最後在我要告別蔚藍色的歐洲時,他突然開著他中產階級的汽車,到機場送我來了。這時他說:

  「這輩子好是好,但就是再也見不到滾燙的肉湯泡些雪白柔軟的蒸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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