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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卷一 6、故鄉何謂之一

  故鄉是什麼?白螞蟻說,故鄉是他家棚子裡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扯著幾隻幹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網子是固定和陳年不變的,蒼蠅、蚊子和蠓蟲是偶爾撞上去的;棚子是不變的,人就像網上的蒼蠅、蚊子和蠓蟲一樣只不過是匆匆的過客罷了;遺忘和忽略是大部分的,留在心中和歷史上的記憶是偶然的──誰是當年結下這幹網的大蜘蛛呢?……說這話的時候,白螞蟻嘴裡叼著一支三炮臺,腰裡捆著一根草繩。三炮臺只剩下一個煙屁,白螞蟻邊努力吸著這煙,邊不失時機地發表了這麼一番議論。說完這個,還瞪著大眼珠看大家。大家當時覺得沒什麼。一個白螞蟻,還能說出什麼關於世界和人生的道理?於是不太在意。但過後想一想,覺得他說的還真與眾不同。這時白螞蟻就有些委屈了。說就是這句話,也只是他思想體系中很小的一部分;就是這部分,當時也沒有展開講;一方面是看眾人狗眼看人低的模樣,使他覺得這些人豎子不足與謀,精神上馬上就懶了許多;同時他正在用指甲掐著一支煙屁,既想吸這支煙,又怕咄咄逼人的煙頭燙了他的手,慌忙之中,只是說了對故鄉看法的大意和整體思想的骨頭和脈絡,生動的肉和細節就忍痛割愛了。偉人們思想的發揮,總得有一個適當的場合和氣氛。我在你們中間,被生活和你們磨的,同化的,異化的──思想的銳角,也早已鈍了許多了。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思想,初看都沒什麼,很簡單嘛;但你要須知,偉大的思想都是樸素、生活化和平易近人的;但這個樸素和平易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它只是便於群眾接受罷了。初看沒有什麼,但你一個人靜處的時候,一個人面對世界和寥廓的時候,你再想這個道理,就覺得越想越有味,越想越有道理;就好象世界上那些漂亮的姐姐們吧,這些姐姐們有兩種,一種剛一見就驚心動魄,但兩天之後,就覺得味同嚼蠟,是一塊雞肋;還有一種人,剛看似也平常,但兩天過後,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耐看,是一朵石榴花;我白螞蟻就屬￿後一種。你們對我思想的吃驚,也就不奇怪了。平時你們看我像一個乞丐,見人就想蹭根煙抽,一根煙算個什麼,就成了乞丐了嗎?我就是從來不買煙和保險套的人,我對上邊和下邊都沒有防備;這還不是最氣人的──你們這麼看我倒沒什麼──這也並不出我的意料,最使我生氣的是當我離開你們回到家裡時,老婆和白石頭也這麼看,這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無可救藥了。別人狗眼看人低那是因為離我的思想遠,你們倆人每天生活在我身邊,眼窩子也這麼淺嗎?潛移默化,耳濡目染,你們也該學一個大概了,誰知到頭來,世界並沒有讓我改變半分──原來我以為能改變整個世界,最後連一個地區也沒有改變好。要說我在世界上有什麼傷心的話,這就是讓我最傷心的了。什麼叫乞丐?我在外在物質上蹭點什麼那沒有什麼,倒是你們這些人在精神上要乞求別人,活得不明不白,才讓人看著可憐呢。我剛才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們就如獲至寶;如果我把我的思想體系給倒出來,恐怕咱們就可以建立一個新世界了吧?說到這裡,六指,再給我一支「馬包肉」(我的英語怎麼樣?小劉兒這人你們知道嗎?也是從咱們故鄉出來的,大腕,我們有時晚上還要通一兩次長途電話,共同討論一個詞的用法和一個單詞的譯法。)!這時六指還處在事業的鼎盛時期,還一月一次來往於京城和故鄉之間,現在圍著村頭一個糞堆跟村裡人說閒話,也是為了與民同樂,也是剛吃過飯,為了消消食;但就是這樣牛×的人,聽了白石頭一番講演,也突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土頭土腦的村裡的百姓,可憐地笑著,將自己在京城麗麗瑪蓮大酒店偷拿的「馬包肉」,乖乖地給白螞蟻遞上一支。思想的威力就這麼大。白螞蟻滿意地將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這次不怕煙屁燙手了。糞堆周圍的一幫人,這時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是在故鄉的某月某日,村頭的糞堆旁,所發生的再平常不過的事──本來很平常,但因為有白螞蟻的加入,就變成了一次偶然和事故。日常之中,我們穿著黑棉襖,袖著手,站在糞堆旁一邊曬太陽,一邊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和翹耳傾聽些什麼?就聽一些在村裡占主流地位人的演講。這是我們的思想中心,這是我們的營養來源,這是我們的新聞聯播,這是我們的人民代表大會。當然,這是在我們故鄉,還沒有發生大事之前的時候。我和孬妗的專機,還沒有到達故鄉。人們袖手期待的是什麼呢?──當然,就是在這種一切沒有改變的平靜的日子裡,這一天也有些例外:這一天在議會發表演講的,竟是白螞蟻。本來在村裡和議會、在糞堆上和人群中,都沒有白螞蟻說話和插足的份兒。他在村裡算一個什麼東西?吸煙還要向別人蹭,哪裡有他拋頭露面的機會?但這天純粹出於大意和偶然,村中的主流人物碰巧都不在家,曹成、袁哨、甚至算上俺爹,都不約而同到縣城趕集去了。他們之中只要有一個人在,哪裡還有白螞蟻插嘴下腳的地方?他哪裡能撿到這個巧宗?正因為他們不在,白螞蟻就鑽了這個空子和脫穎而出,讓他思想的流水終於找到了一個渠道,讓他壓抑多年的情緒終於得到了爆發,讓他對世界也談了一些新鮮的看法。一開始我們沒有在意,事後想起來讓我們吃驚。這簡直是一次政治事故,這簡直是我們故鄉歷史上的一樁恥辱。曹大叔等人趕集回來,聽說這件事,曹當時就對身邊的袁哨說:

  「看看,看看,我說不能掉以輕心,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怎麼我去趕集,你們也都去趕集了呢?就不能把時間岔開嗎?別小看糞堆這個陣地,稍微有些粗心大意,我們不去佔領,就有人鑽這個空子。雖說是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但他的這點子毒水可都讓他流出來了。看他流得多麼暢快和舒服,你我竟都是吃乾飯的。毒水流出並不可怕,但這點子流毒竟也在群眾中造成了影響,這就不是一般的你管還是不管的問題了。何況他說的是對故鄉的評價。這是什麼言論?如果是胡說八道還好,可他也說得有板有眼哩。這就更加不能小覷了。我知道,我們在三國時候,都是做過大領導的,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我們都是抓大不抓小的人;這是好事,作為一個領導,不能事無巨細,我們的共同朋友,孔明兄弟,後來是怎麼死的?就是吃這個不會當領導的虧。但我們也不能不分地域和環境地把過去的經驗亂用。畢竟時代不同了嘛。就是一塊糕,吃來吃去,恐怕也該餿了吧?但我們就是這樣保守和因循守舊。我承認,我也有放鬆自己的地方呢。我們現在不已經不是丞相和主公了嗎?我們就是在村長豬蛋領導下的一個普通的村民。如果我們還拿著歷史上的經驗亂用,還拿出當年領導人的款子,還是那麼抓大不抓小,問題肯定就出來了。過去我們不抓小事有人替我們抓,丞相要出門了,我們還在屋裡喝茶聊天,和姐姐們調笑,外邊已有多少人在為我們忙活。調車的、調專機的、捧痰盂的、裝馬桶的;說十點五分走,十點四分車到了屋門口;跨上車,一溜車隊,就到了車站月臺上或飛機的舷梯旁;人一上車,專車立刻就開了;人一上機,飛機馬上就滑向了跑道,呼嘯一聲,就到了藍天和白雲之間;這時空姐給你遞上一塊熱毛巾,擦把臉,喝口麥爹利,看著機窗外,旁邊有沈姓小寡婦捶腿,這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事情?到一個地方視察,也是前呼後擁,吃飯,睡覺,撒尿,拉屎,都不用操心,自有小的們替你安排;到古跡去參觀,到草地上去散步,前呼後擁的人雖然多,但你走在中間,你一走步,別人紛紛往兩邊撤,使你行走前後,都有一個從容和不感到緊迫的空間;但他們也懂事到不離你太遠,不使你感到孤獨和脫離群眾。但這已是英雄當年,早已不堪回首了。想起這些事,只會使我們黯然神傷。現在已經是劉老孬和小麻子的天下了。我們只是人家天下的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蠓蟲。這時我們還要擺過去的架子嗎?我們還不該放下我們的窮大架嗎?我們還以為我們身邊有許多秘書、隨從和姐姐嗎?我們現在上牛市屯趕集,不都是夾雜在一群土頭土腦百姓中的一員嗎?千人一面,大家都是一個表情,你說哪裡還可以看出我們的當年?早已被同化嘍。一出村,我們還不是像所有的人一樣,趕緊把鞋脫下搭在肩上,用肉腳在土路上走,藉以省一些鞋底;等望見集市再把鞋穿上。想想我都傷心哪。但我們卻在我們的身份上出了問題。我們沒有認清我們的現實。就剩下一個村莊了,如果我們再把這個地盤給弄丟了,我們到將來可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們大意了。我們沒有想到我們身邊這些土頭土腦百姓的危險。他們也有篡權之心呢。你看看這個白螞蟻,我們過去就當他是一個腦子像漿糊的沒嘴葫蘆,他的存在對於我們可有可無,見面都懶得理他;現在明白,竟是我們大意了。他還是頗有些思想哩。如果是一個傻帽,哪裡來的對故鄉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沒這些想法,我們倒不覺得可怕;他有這些想法,我們倒真食寢難安呢。他成了我們一個對手和敵人了。主公,當年你也是個有主見的,你說。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袁哨搔了搔腦袋,嘿嘿笑了兩聲,先說:「娘的,倒真成了一個事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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