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五三


  我更加興奮。一興奮,就像在腦子中加了潤滑油,沒電的發動機充了電,終於激活了,靈感來了,障礙搬開了,道路暢通了,前邊的視野,霎時都開闊了。我說什麼?我想說什麼就有什麼。世界成了我手中的玩物,成了任我變動的一個魔方。我又說了兩件有趣的事情讓她猜,她又猜了半天,仍是沒猜著。這時她已興奮得像一個十六七歲只顧在那裡興奮顧不得世界許多形跡也不再深究只是在那裡晃著小辮樂的天真無邪看世界的女中學生模樣。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大膽了。我甚至可以上前伸出手,去摸一下俺孬妗那美麗的青春的十六七歲的大腿了。在這種氣氛和情形下諒她也不會說出別的來。到了這個時候,女人的心都是野的,你不上去摸她,她心裡反倒看不起你呢!於是,我向世界、美麗和極致走出了大膽的一步。我不失時機地、恰到好處地伸出了我的手。──這也是這個話題之中我對俺妗玩的一個小陰謀呢。你是一個同性關係者是不錯,但我說著說著就到了男女之間,你不也上當了?你不也順著我的杆子往上爬了?誰沒有膚淺的時候呢?誰的主義和正義是完全不妥協的呢?直來直去她就嚴肅了,你有恭維的前提她就上當了。她就成了一個還嚮往著男女之間的小姑娘了。當然,後來有人評論,說這是伸向歷史的一隻黑手。但我聽了以後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這是自己伸不出手、沒有機會伸手,而對別人的一種嫉妒吧?這對於我當時大膽地伸出那只手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但是且慢,這只手既然伸出去了,你就先停在空中吧。你還得讓老娘想一想。你以為你說了這麼幾個笑話,把老娘的神經引得興奮,老娘的頭就暈了不成?這點小伎倆算得了什麼?老娘見得多了。你以為老娘是真在那裡興奮嗎?老娘也就是在這專機上,面對的也就是你這麼一個人,到啥時候說啥時候,由你逗著開個心樂一樂罷了。就因為我搞了個同性關係,就得格外擔當些歷史責任嗎?就得整日愁眉不展嗎?但我神經被你逗得興奮了,並不說明我的心也跟著興奮了,我的大腿就可以讓你這樣的小流氓和小痞子摸來摸去了。摸來摸去也是個很好的歌曲名字,但這不證明你就可以這樣做。我們的心靈就因為這幾句笑話一定溝通了嗎?在你的印象中,我就是這麼一個膚淺的女人嗎?以為我搞同性關係就是從這麼一點生物性的角度出發的嗎?你懂得女人的心嗎?就是你懂得別的女人的心,你也因此類推就懂得我這個女人的心嗎?你懂得同性關係嗎?你現在又張口結舌了吧?你又回到剛才的情形,有些窘迫了吧?你又突然覺得我變得嚴肅了吧?我們既然一點不相通,我們怎麼又坐在一個專機上、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而到你們的故鄉去呢?這不也是拉郎配、是包辦婚姻嗎?既然是包辦婚姻,我們還真要像舊社會一樣上來就幹嗎?從這一點出發,你到底怎麼看我,不就昭然若揭了?你是把我看成你剛才所說的那種因為半個乳房和半個屁股轟動世界的世界名模嗎?不,你把我看成了你們劉家的一個童養媳了吧?我成了你們爺們的玩物了!你這麼看倒沒什麼,你不該這麼氣人!你在半空中的手為什麼哆嗦了?這不就證明你的心虛嗎?我跟你接觸才有幾次,你就起這麼害我欺負我之心?現在給了你個機會,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暴露你的狼子野心和人面獸心?真以為你已經是貴族,可以跟我花馬掉嘴和胡作非為了嗎?想想你的過去,你到底是個什麼人,誰看著你又算個人?一個無聊的破落文人,過去你撈得著見我嗎?你也就像偷偷看我的那個無聊文人一樣,在演台下的幾萬人中,吶喊聲中,遠遠看著我,晚上回到家裡,躺到被窩裡,展開你的想像,以了結你齷齪下流的心理罷了。好象大家都在為了一個關係,但關係與關係還大為不同呢;你只知道皮囊之淫,而不知道意念之淫;你在性上只有滿足和不滿足,看得見和撈不著,而沒有任何形而上的東西。你在這上面沒有理想呢!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前邊沒有理想,你好象黑夜中走路前邊沒有燈籠一樣,就這麼摸著黑往前走,會有什麼好結果呢?說不定前邊就是個大坑,你剛一抬腿,整個身子就下去了。不說在貴族問題上,我們有高下之分;就當你是貴族,我們在關係的問題上,也相互隔著許多層次呢。我們在一起討論問題,也就是為瞭解個悶;但我們之間的討論,相互都是對牛彈琴;我們之間沒有理解。相互說的話似乎懂了,其實沒懂;這比真正沒懂還令人可悲。別人看起來,我們在這裡說的這麼熱烈,肯定以為我們多麼氣味相投呢。但他們不知道我們之間別說交流,就是說在某一方面,我們在語言和語碼的運作上,我們稍微有一些交叉也好哇。我們的要求並不高,我們不要求碰撞出火花,有點交叉,遮遮人耳目就可以。但就是這一點小小的感情要求,你也讓我達不到。這時你還好意思將手伸過來?伸過來接著你還想幹什麼?是不是上床?你趁早都說出來。這種精神狀態,上床又怎麼樣?會是一個什麼結果?我們在語碼上就沒有交流,我們在心靈上會有交流嗎?我們在心靈上沒有交流,我們在肉體上會怎麼樣呢?你能保證把我的情和情緒調動起來嗎?如果這些都不能保證,你趁早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沒有這個金鋼鑽,就不要攬這個瓷器活;乖乖地給我像小狗一樣將身子盤起來,謙虛起來,趴到炕上要麼睡覺,要麼呆呆地看著這個世界,好多著呢。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有理想的同性關係者,我連你孬舅那樣的肉頭都看不上,我怎麼會看上你這個小癟三呢?你說,你的那個老鴰爪子,還要伸過來,擱在我美麗光滑的大腿上嗎?這時的我,早已可憐得像一個被人剝了皮、曝了光、在世界上露出滿身膿瘡的癩皮狗,已經伸出的爪子,剛才還油光水滑,現在眼看著它在那裡抽,越抽越小,越抽越沒有水份,紅潤變成黑紫,黑髒,漸漸真由一個人手,變成縮小成黑棍棍一樣的老鴰爪子。我自卑得無處可逃。世界上並沒有地縫讓人鑽進去。這樣的小爪子,我是縮回去好呢,還是繼續擱在空中更英雄一些呢?我現在思想鬥爭的已不是去不去摸俺孬妗的大腿,而是如何安置自己的爪子。我乾笑了兩聲。但只是臉上的幹皮在那裡抽搐。漸漸連人也真變成了一隻黑老鴰。我就是以黑老鴰的身份,陪同世界名模去我的故鄉嗎?名模又養黑老鴰了?這會不會因此又成為領導世界的一個新潮流的開始呢?貴族的圈子裡,會不會又人人一隻黑老鴰呢?僅僅是貴族圈子嗎?會不會又波及整個社會呢?是不是藝人六指時代頭型和蛇結束了,又輪到我黑老鴰了?黑老鴰是不是也得來一個由發起到繁榮、由繁榮到衰落的生命過程呢?就像人身上掉下來的皮屑一樣,我也是其中的一片呢──天上飄滿了雪花,我是其中的一片;大海揚起了波濤,我是其中的浪花一朵;一望無際的草原哪,我就是那無人知道的小草中的一棵。想到這裡,我這只黑老鴰,禁不住潸然淚下,開始自己同情自己。大概這淚被孬妗看見了,到底是俺孬妗哪,也許是老人家剛才說話說累了,現在要換一種說法;剛才剛強的一面發洩完了,現在要換溫柔的一面了;這時來到我面前,將我這小黑老鴰從炕上抱起來,用手撫弄著我的頭;這麼一撫弄,我不知是受了感動,還是感到更加委屈,我淚如雨下。孬妗這時真感動了,她只顧搞同性關係了,不知道世界上一隻小黑老鴰,心底還埋藏著這麼多辛酸。搞同性關係不容易,為了爭得家園中間有種種波折,那麼當一隻黑老鴰就是容易的嗎?她這時安慰我:

  「小劉兒,不要傷心了,是我剛才態度不好,引起了你對種種往事的回憶。這是我的疏忽。我明白你的心。但你也得明白現在世界的形勢。現在已經是什麼時候了?現在是同性關係時代。你所想的一切,偷香竊玉,已經過時,在這方面,在我的面前,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如果不是出於這種動機,你只是出於一條小狗對主人的關心和愛,要用爪子撫弄我一下大腿,那還是可以的。你說,你是不是這種動機?如果是這種動機,現在也不晚,你馬上就可以來摸一下我的大腿。你還摸嗎?」

  說著,她撩起了裙子,把一段靠內的酥腿故意給了我,以證明她的無邪和真心。這給了我心中一點衝動。雖然現在摸腿的原因改了,因此目的也不同了,性質變了,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還是想摸一下。摸一下是一下。對於這個世界,初想起來原因和出發點很重要,但對於我這種小癩皮狗來說,管得了那麼許多嗎?你關心原因和出發點,但原因和出發點關心你嗎?於是,我將那老鴰爪子伸了出來。但正在這時,一個美麗的空姐搖著屁股走過來,又打擾了我的好事。我將剛才的一切憤怒,都發洩到她的身上,「汪汪」地向她叫著:

  「下作小娼婦子,有點眼色沒有?沒看這裡正在幹什麼?沒事在那裡浪來浪去地幹什麼?」

  空姐倒沒生氣,仍是笑著說話。她告訴我當然首先是告訴俺孬妗:

  「飛機正在降低高度。請系好安全帶。故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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