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〇


  「別說是你,就是他爹瞎鹿和他娘沈姓小寡婦來又怎麼樣呢?

  接著就說了上述一例。說完這些,又說:「剛才你要給他說事情,他倒頭就睡著了,還不說明問題?」

  然後,洋洋自得,蹺著二郎腳,倒在了地毯上。他這麼一說,我心裡真有些發毛。小麻子睡著了。六指忘記了馬上要回去搗大糞。世界上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人。六指偷眼看我在那裡發愁,終於放心了,嘴裡哼著小曲,也許是存心氣我,竟然學著小麻子的樣子,也安心入睡。姐姐們這時也折騰夠了,疲倦了,也一個個東倒西歪背靠背或胸貼胸地睡著了。偌大一個世界,大家都睡著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在世界的邊緣上躑躅,也夠叫人發毛和恐懼的。孤獨者不是大家,你們都入了睡,剩下我一個人在世界上清醒,我承擔得了這麼大的責任嗎?一會兒世界發生了陡變算誰的?打獵的趁夜色來了怎麼辦?這裡丟了東西怎麼辦?

  姐姐們因為睡著沒有防備被人利用了怎麼辦?都是問題。我的事情小,你們自己的事情也不管不問了嗎?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氣憤,上去就把六指給搖醒了。但搖醒之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知道,在世界上兩種人不能惹,一種是醉鬼,一種是睡鬼,他們都處於不清醒的狀態;不清醒的時候,就容易忘掉自己的斤兩;酒壯矬人膽,睡也壯矬人膽哪;睡意朦朧中,伸手打了婆娘一拳,接著大家就清醒了,你要為此付出多大代價呢?我一把把六指推醒,接著也就氣餒了,後悔了,變矬了。但六指已經睜著血紅的眼睛醒來了。他睡意朦朧之中,果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當成了小麻子。也許他正在那裡做小麻子夢呢,把現實和理想混淆到了一塊,但剛才小麻子對我的和藹他倒忘記了,這時厲聲問:

  「怎麼回事?沒看到大王正在睡覺,為什麼把他搖醒?知道把偉人從夢中驚醒是什麼後果嗎?大廈倒塌了嗎?股市崩盤了嗎?秘書長倒臺了嗎?需要我馬上來收拾舊河山了嗎?……」

  六指嘴裡說個不停。我不禁感到好笑。我又搖他:「六指叔,你醒醒吧,別在那裡做夢了,看看你自己是誰,接著該到地裡搗糞了!」

  六指這時徹頭徹尾清醒了。搖頭晃晃,想想自己剛才說的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正因為這點不好意思,他對我又生氣了。為什麼把我從南柯一夢中驚醒呢?夢是現實,現實是夢,誰又能說得清呢?這種境界還不到,還跑到這大堂裡來幹什麼呢?就不能讓我在夢中再多呆一會嗎?如果你出於無知,我還可以原諒,當然我也就對你更加看不起;如果你是故意,是階級敵人搞破壞,你承擔得了這麼大的責任嗎?六指想到這裡,又恢復成了剛才盛氣淩人的狀態,不耐煩地揮著手說:

  「說說吧,什麼原因,必須把我搖醒。屋子裡這麼多人,為什麼不搖大王,為什麼不搖姐姐,單單挑上了我,這不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嗎?是不是看我是個剃頭匠,就從人格上看不起我了?那就錯了。你到大街上隨便走一走,看看到處是不是你六指叔創造的髮型和蛇在流行呢?單從職業的外表看,我是沒有政治家和大資產階級威風,但從活人的境界看,讓他們的制度和產品像我的髮型一樣這麼在世界上流行,還不是借了大資產階級之頭?頭之不存,發將焉附?並不能說明是你的創造。

  這話說得有理。但也請你不要忘記,這也只是貌似有理,其實是一種謬誤……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流通和流行,除了偶然性,占更大比重的,還是它的必然性。藝術是一種創造,這種創造能輕而易舉得到嗎?如果世界盛行偶然,大家不都成了藝術家了嗎?我剃頭,你寫字,說到底,吃的都是江湖飯,活的都是藝人生涯,怎麼不見你偶然創造出世界流行的精神產品呢?從潛意識來講,是不是對我的嫉妒呢?為什麼大家老說,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別說三年,三十年也不成。

  原因有二個:一,他們只說不做,說說就完;二,誰對誰都不服氣,在一起就鬧不團結。弄得政治家都不敢跟你們握手,一握手就往人家手裡塞紙條。這讓人家怎麼看你們?小劉兒賢侄,我奉勸你想一想,你是不是這樣的人呢?從思想深處找原因,來一個歷史大循環,由小及大,再想你為什麼叫醒我,恐怕從條理上還要清楚一些呢。說吧,談一談,為什麼要叫醒我?」

  六指又蹺起了二郎腿,像貓捉老鼠一樣,在那裡微笑著看我。我頭上當然就冒出了汗。嘴也有些結巴了。我向六指解釋,我之所以叫醒六指,既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藝術;我沒有往誰手裡塞告狀信;對別人我可以那樣,對你我不能,你畢竟是我崇拜的叔;同時,我也不是為了我自己;大家都在睡覺,俺叔正在做青天白日夢,我不會為了自己的一點私事去打擾俺叔;我與俺叔相比,孰輕孰重,孰大孰小,還能掂量不出來嗎?再說,我以我的清醒狀態去對俺叔的睡意朦朧,也是欺負人,這是一個人的品質問題,小侄再不懂事,也不會那麼做;我純粹出於公心,為了這屋裡的大夥。

  你們都睡覺了,萬一世界發生了變化,我怕我承擔不起。為什麼先叫俺叔不叫別人,也是出於對俺叔的尊敬和愛護;譬如地震吧,屋裡倒豎的瓶子倒了,我先叫誰呢?把大家都叫起來,一窩蜂地向門口湧去,誰能出得去呢?還是得叫跟自己最近最貼心的人。這個人是誰呢?就是你,就是俺叔。哪怕最後發現酒瓶並不是地震搞倒的,而是老鼠一躥而過帶倒的,引起俺叔一陣虛驚,但做侄子的心,也算用心良苦──因為這種誤會,打擾了你的好夢,就請你原諒你侄子一次吧。六指聽後,這次倒沒生氣,笑了。他笑不是對我的解釋已經接受了,而是聽了我一番敘述,用六指點著我說:

  「這孩子,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們都是看著你長大的,出去幾天,什麼時候學得這樣會說話了?你爹可是個悶嘴葫蘆。卿今者才略,非複吳下阿蒙。剛才我不理睬你,現在看有些不對,我小看了你。我現在向你道歉遲不遲?」

  說著,向我做了一個肥喏,從頭到腳。我有些受寵若驚,也有些飄飄然,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笑著說:

  「老叔不必過謙,小侄也有毛病。您坐下,您坐下。」

  說著,我上前攙住他,將他往地毯上按。弄得兩個人心裡都熱哄哄的。原來我們竟是親叔侄,我們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叔,今後有什麼用得著你這個不起色的侄子的地方,你到時候說話。侄子沒有別的,腔子裡的一腔熱血,就是找不到買主。找到了明主,殺人越貨也給他幹了。六指激動地說,侄子我信這個,侄子我以前有什麼做大和對不起你的地方,也請你原諒;今後我會以實際行動去彌補;說到這裡,我說什麼也得給你再做個揖。我一把捺住他,說老叔你要這麼做,就是還沒有原諒你侄子。他仍在那裡掙扎,到底沒有掙扎過我,於是做出老一輩面對下一輩的樣子,又氣喘吁吁地揚臉說聲得罪,這才放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

  這時的六指和藹可親,沒了大藝術家大剃頭匠的架子。讓人放下架子,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就這麼簡單。杯酒釋兵權,幾句話釋了架子,我心中憑空增加不少自信呢。這時我也有些嘲笑六指,你剛才的制高點哪裡去了?你這個小麻雀,也不是那麼難解剖的。這時我又拿起剛才小麻子喝剩的麥爹利,一邊怕驚醒小麻子和姐姐們,一邊與六指相視會心地偷偷一笑,共同輕輕地幹了一杯。喝過酒,兩人更加知心。但對於接著要說什麼知心的話題,兩人又沒有思想準備,一時有些冷場,讓人有些不好意思。還是六指大方,這時自我解嘲地一笑,當然同時也把我的嘲給解了。說:

  「不要不好意思,剛才說什麼,我們接著還說什麼。無非再說的立場不同了。剛才我們說什麼來著?」

  我說:

  「對,剛才說什麼,現在還說什麼──剛才你睡覺之前,一直在教訓我不該來找小麻子。你侄子現在遇到了困難。同性關係問題鬧得我進退兩難。本來在廣場上我很主動,現在完全掉了個個兒;本來我們主張不給同性關係者家園,誰知孬舅後來又主張給他們家園,鬧得我措手不及,把個貴族和毛驢也給鬧掉了。這還不算,現在孬舅又把這個問題轉交給了小麻子;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麻子身上系著;誰知他剛才又睡著了。我現在是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就差找根繩子上吊了。這種情況下,你還嘲笑我,人為地給我設障礙,說我不該找人,你這種說法等於,白白送給我一根上吊繩……」

  說到這裡我有些激動:

  「本來我心裡就夠難受的了,來時心裡就犯躊躇,沒想到你又來給我潑涼水。還舉他爹他娘的例子嚇唬我。怎麼你就可以一月一次來剃頭,混得風光無限,搗大糞時想著麥爹利,生活中憑空增加了一個期望和信心;你的髮型,也就此流行開去,你也成了社會名人──你到底從裡面撈到多少好處?怎麼你一月一次,撈肥了還繼續撈,一到我危難之時,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倒就不成了呢?小麻子是你的私人專用品嗎?你來得,別人就再也不許來了?一來就犯法和大逆不道了?這樣的思想壓力,你出於個人的私利強加給我們,到底道德不道德呢?我就不懂了。我們是一種什麼思想境界,你是一種什麼思想境界,兩相對照,不就昭然若揭了呢?出於對您的尊敬和愛護,我要正告您,有便宜大家分開點,有肉湯大家舀開喝,對你對大家,都好多著呢!」

  六指嚇了一跳。他對我由友好到激動的轉變過程,缺乏思想準備。他畢竟只是一個剃頭的,對世界的倉促變化和時代大轉彎,還是缺乏應變能力。他的成名和這之後的牛氣,看來有些盲目和虛張聲勢。面對我情緒的陡轉,他有些手足無措,也有些尷尬和尷尬引起的臉紅。與我剛進大廳時對人不聞不理的情況判若兩人。他到底原形畢露了。想發火,可又找不到發火的原因,我說的句句占理;也可能見識了我剛才流暢的口才和縝密的思路、智能和邏輯,有些望而生畏。臉紅了半天,也沒找出什麼新的觀點,只好做出草雞和認輸的樣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翹起六指,在頭上搔癢。我終於心安理得地站到了制高點上,他心甘情願地站到了下風,仰著臉看我。他低聲下氣地問:

  「你說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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