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四一


  他終於把他的命運交給我安排了。但以我的修養論,我不是一個多麼得理不讓人的人。我就是不打落水狗。看著他可憐,我倒起了憐憫之心。這是我與大多數得意忘形人的區別。我的情緒又發生了變化和轉彎。我又變得和顏悅色起來。我答覆他:

  「你要做的事情,其實也很簡單。你首先要明白一個道理,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是轟動京城的紅妓,轉眼間嘴也癟了,胸也塌了,皮膚也沒有彈性了,於是就成了街頭撿破爛的老太太了。世界就是這麼循環往復的。瞎鹿還懂這個道理,你就不懂嗎?所以,得幫人處且幫人。你現在不是給小麻子剃頭嗎?不是在他面前很紅嗎?他把頭都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在我這個同性關係和家園的事情上,對他的頭施加影響。不要看他現在是一個大資產階級,自認為是一個偉人,有時在一個事情的決斷上,也並不是大起大落、大出大進的,偉人的性格,有時倒比我們常人更優柔寡斷。

  在他心靈的天平上,有時影響他這樣拍板而不是那樣拍板的原因,往往就是一根頭髮絲似的因素。它是一縷微風,它是一股輕煙,它是枕邊的一絲微語或軟語,它是剃頭時多拉下或少拉下的一根頭髮。我的叔,你的作用大得很吶。我不是批評過後又表揚你,只要你想幫侄子,你就能幫得上。幫不上我的人,我也不會這麼苦口婆心地與他廢話。我的要求並不高,你們吃肉,我連肉湯也不要求喝,給我喝一口你們要倒掉的泔水,行不行呢?雖然他現在大權在握,但在同性關係和家園問題上,我參與得比他還早呢,也算是開國元勳了,就算中間──像孬舅所說的那樣,犯了一些錯誤,但你還是應向小麻子建議,對人不要一棒子打死。給個出路嘛。半米寬的小胡同,只要能側著身過去,我就滿足了。說我來求小麻子,其實我是來求你老叔,誰不知您老除了剃頭之外,還是他半個秘書?

  秘書厲害還是首長厲害?不懂的人說是首長,咱們這些在上層和貴族圈子裡混過一陣的人,都知道首長在秘書手裡攥著呢!不是我恭維您,老叔,您現在是大權在握,您就是大資產階級。剛才您做的夢並沒有錯,朦朧之中說話的口氣,也很合身份。剛才倒是我犯了小肚雞腸。您不用理我的小心眼,就這麼堅持下去吧!您就用這種身份和自信去替我說話,去替我做工作,小麻子肯定會聽您。他也得想想,他今後還剃頭不剃頭了呢?不是普天下除了您會剃這種頭型,別人剃的他都不滿意嗎?

  這就是拿他的話題和把柄。他有求於您,就不由他不順從。大資產階級怎麼了?大資產階級也得聽剃頭匠的。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就是這個道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您小侄一把,關鍵時幫他一下,他一輩子都會記得您。做一件事,讓兩邊都感激你,世界上這樣的好事也剩下不多……我說了這麼半天,何去何從,老叔,您現在就決定了吧!」

  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這樣一番話,又將六指恭維得高興了。一個剃頭匠,高興起來一下也找不到北。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嘖嘖」點頭說:

  「說你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還真是一點都不錯。你剛才一番話,也說得忒理解人了。故鄉的一些小毛賊,在這一點上就顯得特不懂事,說你再牛氣,不還是一個剃頭匠嗎?他們只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裡知道剃頭匠跟剃頭匠的不同呢?他們只以為我在麻子身邊,是一個下等使喚丫頭,豈不知我在這麻府,也正經算一派呢!賢侄,你剛才一番話使我知道,天下有見識的人並沒有死絕,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知音,你一下使我擺脫了片刻的孤獨。

  我今後在搗糞的時候,一想起你的話,心裡也增加不少溫暖呢!沖著這個,今天我就幫你一把。不為別的,不單單是為了咱們的友誼和你剛才的一番話,而是為了讓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幫你我也不是瞎幫。說是替人幫忙,幫起來是瞎幫,最後什麼也沒幫成,事情辦成了一團糟,做事情只有衝動,沒有手段,那還顯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放心,我想叫麻子辦事,自有我的路子和渠道!」

  這我倒有些不解。但六指剛才一番話,也使我認識到,六指也不是一般的六指,他也不可小覷,他也有他的水平呢!我說:

  「老叔這番話我佩服得很,薑還是老的辣,做事情有手段、有謀略,早年有鋪墊,現在好做人。小侄只是想知道,你的路子和渠道是什麼?」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到了同流合污的程度,六指也跟我知心得無話不談了。他將嘴湊到我的耳朵邊,當然這時有些口臭,雙方理解的笑也有些下作了,但這都是小節,雙方都顧不得了。他神秘地對我擠著眼說:

  「蛇。」

  「蛇?」

  他的回答使我又有些不解。我的不解的神色,使六指感到更加得意。他拉開架式向我解釋說:

  「他頭上的蛇,不都是我放上去的嗎?看你六指叔是剃頭匠,其實它和殺豬匠一樣,都是手拿刀子,職業離政治近;換言之,說你六叔首先不是一個剃頭匠,而是一個政治家,說不定倒更準確呢。所以在把蛇往麻子頭上放之前,我在蛇籠子和水缸裡,已經把它們培植成自己的勢力了。它們是我的親信,是我的工具,是我的間諜和情報員。而它們在麻子身邊,又有別人替代不了的作用。因為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會比它們離麻子的耳朵更近的了。

  連麻子和姐姐們做事時,姐姐們的喘息聲,都沒有蛇離他的耳朵更近。一般我不會直接跟麻子說什麼,我剃頭只管剃頭;有什麼我告訴蛇,讓蛇在小麻子高興的時候,再告訴小麻子,你說這是不是更高明呢?蛇整日在麻子的頭上,掌握他的腦電圖,知道他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不高興,更能瞅准機會;你說我用的這個辦法,到底成不成呢?這次你這個事情,我也照此辦理,你說這事又能不能辦成呢?……」

  六指說著,我不禁興奮得拍起了巴掌。這時我由衷地說:

  「六指叔,有你的。我真心地佩服你。剛才我也低看了你,花馬掉嘴說了那麼一番,現在看,也是我心中膚淺、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天的表現。你就再一次地原諒我吧。你就照你說的途徑和渠道去辦吧,有你的毒蛇隊伍在,再沒有個事情不成的。這下我徹底放心了,把心徹底放回肚裡了。有俺六指叔在,我就可以放心睡大覺了。現在看來,並且可以這樣理解,從您老的準備和我托您的這點事相比,我托的事還顯得過小了一點,它使您的才華還不能得到盡情的發揮呢──您感到有點窩著,有點不舒服,有點牛刀小試,要說我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這才是最大的對不起呢。

  六指叔,現在看您的了。您去給蛇做工作,我倒該像這屋子裡的所有人一樣,放心倒頭睡一會了。就這樣吧。我在睡夢之中,等著您勝利的消息。您事情說妥之後,不管我是否睡著了,都可以把我喊醒。這和我剛才喊醒您可不一樣,您不要管我是朦朧或是清醒。這是地位使之然,也體現著我對您的尊敬。六指叔,再見!」

  說完,我倒頭就睡著了。躺在白地毯上。太勞累了,該歇一歇了。我把難題留給了該留的人。六指,你上了我的圈套,你去和蛇一起,把朦朧中的我給搭救起來吧。我甚至已經在夢中看見自己東山再起的種種情形。但就在這時,我似乎聽到倒豎的瓶倒了,大地地震了,股市崩盤了,秘書長倒臺了,天下大亂了,接著是「一二三」,姐姐們的一聲吶喊,我和六指像當時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一樣,被姐姐們、蛇、小麻子齊心協力給叉了出去。他們不是睡著了嗎?他們什麼時候醒的?六指的工作是怎麼做的?蛇們都反叛了嗎?工作做反了嗎?托六指去做,還不如不托嗎?等等等等,萬種念頭,千頭萬緒,都湧現到我的腦中。但明明白白的是,山風已經起了,我與六指,已經被叉到了山梁上。月光如水,山色如黛。我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六指已經明明白白地在那裡哭上了。我萬念俱灰,六指邊哭邊埋怨我:

  「都怪你,使我也到了像你這種地步。我過去有一句座右銘,說不幫人就不幫人,幫人沒有好下場。看看,現在應了這句話了吧?我早就告訴你,偉人正在睡覺的時候,不要去叫醒他。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去叫,非要托我;我一時激動,為了逞能,就上了你的當。蛇本來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忘記了它也在睡覺。睡意朦朧中,它哪裡還認得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呢?它以為是一個生人對它的挑釁。它一發怒,就影響了麻子的腦電圖;睡意朦朧中的麻子,哪裡容忍得了這個?一聲斷喝:『叉出去!』睡意朦朧中的姐姐們,可不就把我們給叉了出去?現在到了山梁上,進不能進,退不能退,你讓我怎麼辦?為了你的起落,讓我落到這步田地,你說我冤枉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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