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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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麻子已經長大了,婚姻該自主了;爹娘,你們就別瞎操心了。我們不是白走一遭嗎?世界上白走一遭的事情還少嗎?在通往關係的道路上,我這裡不是慈善機構,我不對任何人發表同情。這固然不是強者的表現,但什麼是強,什麼是弱呢?弱就是強,強就是弱。牛糞把鮮花吃了,海水把冰山吃了,女人把男人吃了,天狗把月亮吃了。奈何?歷史發展到這一步,還不算完,男女之間的分別,也已經成為歷史的名詞了。開始男人吃男人,女人吃女人了。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要計較你們那點個人的得失和必要的喪失了。真正喪失的,從來都不是可見的東西;看不見的喪失,我們卻從來沒有發現,這才是讓人痛心疾首的地方。沈姓小寡婦沒發現青春的流逝,所以她來到小姐姐們面前,才對世界幡然醒悟;瞎鹿不到大資產階級面前,還在那裡關起門稱大,裝影帝的幌子。日常你那麼牛氣,但你到我面前,你想扮演我的形象而不得,你是不是也有些小小的失落和感到自己在世界上無足輕重呢? 我再說一遍,瞎鹿不算什麼,劉老孬也不算什麼。一個殺豬的屠夫,靠政客手段竊取了位置,當了秘書長,也開始騎著驢在街上風光;看我現在跟他應酬,他哪裡知道,正在與他微笑握手的人,明天就是他的掘墓人呢?將來是大資產階級的天下,地球就要在我小麻子手裡統治一段;過去在大清王朝靠槍桿子沒有得到的東西,現在靠五星級飯店得到了。劉老孬,我不打你,也不罵你,但總有一天你會跪在我面前乞求我的原諒。這是不流血的革命。歷史上再沒有任何一次革命,會比這更深刻了。你把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工程承包給我,但你可知道這個事情對於世界的真正含義嗎?我明確告訴你們,這只是整個事情的開始。 瞎鹿和過去的風流寡婦,你們也明白自己的愚蠢嗎?我整天扒拉的是地球,整天嚮往的是綠茵場,我整天結婚,這時你們扛著煙袋來給我說媒,不是故意跟我搗蛋嗎?我們真有代溝嗎?老一輩就這樣對待年輕人嗎?說著說著,小麻子竟委屈起來。從虎皮椅上爬下來,坐在白地毯上,在那裡噘嘴蹬腳。家長也忒不理解人了,總以為是孩子出錯,怎麼就沒有想到是自己的毛病和固執呢?越委屈越蹬腳,最後把地毯蹬出一片毛。接著就有張著嘴大哭的樣子。看自己的孩子在那裡生氣,張著嘴要哭,沈姓小寡婦抓住世界一個藉口又來了勁,開始在那裡埋怨瞎鹿:你是怎麼看孩子的?我在那裡燒火,讓你給孩子換尿布,你只顧在那裡坐地,呆著看雁,現在孩子尿了一褲,這算什麼?在那裡想誰呢?做什麼好夢呢?太陽快落山了,見著滿天晚霞,江山如畫,又在那裡動了興致是不是?你怎麼就沒想到天快黑了我得給全家做飯接著還要涮鍋洗碗弄孩子喂豬喂羊我一天忙到晚蓬頭垢面我容易麼? 哪個千人萬人騎的浪貨,又鉤住了你的魂嗎?你有這個心思我不惱,看你那操性,除了我眼瞎,時間過了幾百年還這麼死心塌地地跟著你別人誰能看上你這樣豬不啃番瓜的癟三呢?你動這心思也是白動;我氣就氣在現實中你讓孩子尿了褲。你按時給孩子換尿布了嗎?上次趕集讓你買尿不濕的錢,你到底弄到哪裡去了?怎麼又買回來一卷子草紙?那錢又送給哪個不要臉的臭婊子了?還是悄悄地給你娘買了驢肉了?今天不把這事說清楚,我跟你沒完。瞎鹿奮力反擊,孩子尿褲怨我嗎?這個王八蛋本來就這麼愛尿褲子你讓我怎麼辦?他這不是憋不住尿脬尿的褲,而是故意的找我這當爹的茬。我一看他就尿褲,這說明什麼?我心中就沒有委屈嗎?我擔一當爹的名,實際上在做著王八,我心裡是滋味嗎我?說著說著,孩子眼中還沒落淚,瞎鹿失而複明的眼中倒落下了淚花。 瞎鹿接著說,今天咱們索性破罐子破摔,一竿子插到底,把事情徹底說個明白。你說,當初在遷徙路上,這不明不白的下流種子到底是誰的?我不追究你這樣的大事,你倒拿一個孩子尿褲來跟我做文章。我今天跟你沒完!瞎鹿在草屋裡跳著腳。接著兩個人就動手打在一起,叉在一起在地上滾。兩個大人一打架,孩子倒是呆呆地仰起臉不鬧了。他甚至有些迷惑,這一切是我引起的嗎?他們在鬧什麼?小麻子奇怪地看著眼前的兩位。怎麼沒經我同意,他們就跑到我的飯店和辦公室來了?我的姐姐們在哪裡?我的小嘍羅在哪裡?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怎麼還不掌燈呢?今天該誰值星呢?這是誰的責任呢?怎麼我一時不問,山寨裡就壞了規矩呢?想到這裡,小麻子大喊一聲: 「孩兒們!」 大堂裡的姐姐們還在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婦兩口兒打架。剛才這女人還在這裡花馬掉嘴,現在被男人打了不是?我們可以輕鬆地拍著小手看個稀罕吧。現在聽小麻子一聲大喊,姐姐們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平時我們在山寨看打架看得多了,我們呼哨山林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看這個、參於個打架嗎?世界上什麼最好玩?就是過家家、藏人。這是返朴歸真、大人當作兒童的最佳境界。在世界上走一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這種福氣和機遇的。 我們生不逢時,我們懷才不遇,我們一輩子沒有活開。我們一輩子活得不開展,說這話的時候,從根本意義上,從潛意識中,指的就是這一點。世界上所有的貴族都是流氓,他們活得開展,壓著摁著別人活得不開展。一開展就判你的刑,在腳手架上把你活活吊死。我們趕上了好時候,我們跟上了大人物,我們有小麻子,我們才活個水中開花和不管不顧。其它人呢?我們的同類、同胞和親戚朋友呢?他們也就是在塵世的塵土中跟著身邊的同僚、同事、同學和同志做做遊戲罷了。 哪裡像我們山寨這麼公開和鄭重地放得開呢?我們今天也是見小,大出大進的場面都看了個夠,一切該看開和見怪不怪了,現在這種家庭醜劇也當了真,真是戴著帽子看猴戲,有些讓人慚愧和自輕自賤了。想到這裡,她們馬上將自己的身份提高,搖身一變,沒了三點式和拖地長裙,又個個成了山寨打扮,纏著頭巾,手拿槍刀劍戟,站成兩排,對地上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不管不顧。地下正在打鬧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婦,這時也真變成了兩隻猴子。兩隻猴子開始眨巴著眼東張西望,把剛才自己的爭吵和爭吵的起因和目的忘了個一乾二淨。這一切是因為我們嗎?他們護著自己的屁股,在那裡跳著腳「唧唧」亂叫。小麻子指著山寨外的山林問:「現在是什麼時候?天是什麼天? 嘍羅們齊聲答:「天色已晚!」 小麻子:「為什麼還不掌燈?」 嘍羅們這時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大王說得有理,不禁又有些慚愧地「嘻嘻」笑了。接著提了提自己的內褲,紛紛掌燈。馬上,洞內洞外,山上山下,一片火把。火光映在土匪們的臉上和猴子的腮幫上。火把下看猴子,大王確實有些生氣了。剛才就是這兩個東西,在這裡咕咕噥噥說了半天嗎?這符合山寨聚義的宗旨嗎?這符合我們既定的幾條原則嗎?我的父母和祖先確實是猴子嗎?就是是猴子,用得著牽到我面前寒磣我嗎?這是寒磣我嗎?這是寒磣我們大家。是誰放進來的?辦公廳主任是怎麼當的?來給誰說媒?說個猴子嗎? 天色這麼晚了,我們自己的Party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在上邊還有好多開心的節目,還不該把這兩個猴子而不是溜子給叉出去嗎?小嘍羅聽大王這麼一說,也想起了晚上的Party,姐姐們也該化妝去了,怎麼還跟這兩個猴子在這裡囉嗦呢?放著心中興奮的歌不等著像鴿子一樣放飛出去,聽這些無干的人說些大而無當的話頂什麼用呢?多虧大王提醒,差點誤了正事。於是發一聲喊,齊心協力,把一個瞎鹿和沈姓小寡婦給叉了出去。一叉叉出了大堂,一叉叉到了山梁上。月牙低垂,山色如黛,兩人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沈姓小寡婦騎在毛驢上,瞎鹿跟在後面趕腳,開始尋找回家的路。 彎彎的山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身下的小毛驢發出一聲冷笑,如同山上的烏鴉突然發出一聲呀叫一樣,把兩人都嚇了一跳。這時兩人又想起了剛才的狼狽和碰壁,又相互氣惱起來。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從孩子尿褲說起,到給孩子說媒結束,怎麼惹了大王生氣,又怎麼被姐姐們給叉了出去,像毛驢拉磨一樣,兩人又進入了苦惱的怪圈。共同的遭遇本來應使我們相互同情,現在我們怎麼又相互指責起來了呢?等到瞎鹿突然提出這個問題,才使沈姓小寡婦突然呆在那裡。想了半天,沈姓小寡婦一聲長嗥,又把自己一生的委屈都抒發出來: 「還不是這幾百年跟你個龜孫過的。過去我跟丞相的袁主公時,何曾是這麼小心眼?跟你一起把日子越過越破,日子越過越舊,素質怎麼會不降低?桌上的灰塵集了一錢厚,我都不想抹,說明什麼?說明我對咱們的日子沒有信心。為什麼要死乞百賴地給人說媒,說明我對咱們的婚姻沒有興趣。咱們今天先不說那個不爭氣的兒子,先不說尿布和燒火,咱們先說你和我,你賠償我的青春,你包賠我幾百年的損失!」 兩人又吵鬧和撕打在一起。 「這就是爹娘尋找兒子的結果。」 六指盤腿坐在大廳的白地毯上,點著指頭,嚴肅地告訴我。小麻子事畢之後的疲倦睡去,使六指有了片刻的空閒。蛇也休息了,屎克螂也休息了,斑鳩也休息了,六指也休息了同時也快該回去搗大糞了,出於對貴族生活馬上就要結束的恐懼,這種恐懼他要找一個發洩點,站在這個發洩點上,似乎事情並沒有結束而還要節外生枝,他老人家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這時候就找到了我;他以他早些介入小麻子和貴族生活因此比我知道的早知道的多為制高點,一反剛才對我視而不見見我與他打招呼也不見的態度,這時和顏悅色地與我促膝談起心來。 一開始他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說出我因為麗晶時代廣場、同性關係、家園、被貴族和毛驢開除和拋棄到了這種狼狽不堪的地步就好象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才臨時抱佛腳來找小麻子的種種不妥和莽撞。我剛才忙於剃頭和裝蛇沒有理你,誰知你還拿個棒槌當成針了。這讓人可氣不可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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