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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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鹿興奮地在那裡說完,等待著小麻子的回答。小麻子聽他這麼說,心裡還是有些得意和暢快。以前雖然也常在電視上露面,但那是在新聞節目;現在自己要以藝術形象,出現在銀幕上了。扮演他的,就是他以前的爹,這和他爹由他兒子扮演一樣,雖有些意識上的亂倫和亂套,但正因為如此,它不就具有更大的新聞效應嗎?這對推銷他自己和他的五花八門的說是危害社會也是危害社會、說是造福人類也是造福人類的加了許多防腐劑、防銹劑和防化劑的產品,不都大有好處嗎?但他還是擔著一頭心。 這個雞巴瞎鹿,從歷史上看,可不是個好東西,他在家庭當權時,還想將我置於死地,現在他在社會上發了慈悲了嗎?當年他在打麥場上等郵遞員、盼望我在戰場上陣亡的時候,他想到有今天了嗎?月夜下吹簫、上縣城給太后獻藝,不也是他做出來的嗎?他又想搞什麼陰謀?還是他還原了天真、癡呆因而對藝術顯得特別執著所以顯得毫無心計呢?打雞罵狗、在打穀場上等待只是一種天真的藝術體驗嗎?他是一個孩子嗎?情緒的發洩就這麼直接和沒有遮攔嗎?說哭就哭,頃刻間又雨過天晴了嗎?他天真浪漫嗎?他牛氣而又脆弱嗎?他架子大又架子小嗎?他愛理人又不愛理人嗎?這些搞藝術的蝨子們,真不知道他們心中整天想些什麼。鬧得我心都煩了。 政治家討厭他們,大資產階級就不討厭他們了嗎?他怎麼會是我們的爹,我們才是他們的爹;該說就說,該打就打,這是我們把孩子拜託給別人、把閨女嫁給別人時常說的話。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轉眼之間,他又伸手向你要錢買糖吃。別人剛把他的老婆拐走,第二天他在劇院門口遇到這孤老,又向人家問:手裡有富餘票嗎?別以為我是傻子,別以為我整天過著美女如雲的貴族生活,就不知道你們平民之間的那些事情。別以為我是大資產階級,就不知道你們藝術家的那點肮髒曲折的鬼心腸。但他對眼前的瞎鹿,又感到十分親切。有恨才有愛呀。恨得切才愛得深哪。我們過去畢竟在一個舞臺上唱過戲、相互扮演過角色、散了場在一個鍋裡吃過夜宵呀。他畢竟扮過我爹我畢竟扮過他的兒呀。爹爹,我應該放下架子,從虎皮椅上走下來,拉著手與你說說知心話。這些年兒在外面也不易。看著是一大資產階級,但大有大的難處;看著美女如雲,其實多有多的憂愁。 物以稀為貴。你有心理障礙,只近自己,不近女色,你卻不知道這是體會女性的最好方式。你的想像餘地有多大,你的體會就有多深;有具體的物象擺在面前,一切都受到了限制。我是處於限制中的一隻蒼蠅啊。你說你在銀幕上有出色的表演,這正是你生活中的想像和藝術的想像結合在一起產生的飛躍。一生沒有接觸過一個女人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嫖客。同性關係我是贊成的。同性關係就是最大的異性關係。離異性越近,就離異性越遠;離異性越遠,就離同性越近。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這是你們瞎鹿、劉老孬、小劉兒之流所不理解的。馮·大美眼、黑哈絲·溫布爾、基挺·米恩、卡爾·莫勒麗、巴爾·巴巴……你們是我們在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正是因為親近,我們才與你們做個對頭,才故意不理解你們,迫害你們,逼得你們狼狽不堪,流浪街頭和廁所,才在家園的問題上一波三折,弄得你們和我們都很痛苦;正因為痛苦,我們在世界上才感到刺激和幸福。因為一個關係問題,在世界上造就了多少悲劇和喜劇。 悲劇就是喜劇,喜劇才是悲劇。你們笑誰呢?你們笑你們自己。同性關係者們,你們有陰謀,小劉兒有陰謀,劉老孬有陰謀,當你們到達我手中時,焉知我就沒有陰謀?在陰謀的海洋中,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睢吧。現在我先放下你們,走下虎皮椅,來與我的親兄弟瞎鹿盤盤道吧。瞎鹿,你是銀幕上的大異性關係者,我是生活中的大異性關係者,你是那邊的大嫖客,我是這邊的大嫖客,白馬非馬,誰是蝴蝶?假亦是真,真亦是假,我們在一起同共暢訴一下我們的辛酸和幸福吧,我們交流一下我們的學習體會和心得吧。將來能不能進行藝術合作是小事,誰扮演誰和不扮演誰也是小事,我們生活的目的就是為了扮演一個角色嗎? 我們就不能放下功利目的,來平心靜氣地交流一下我們的感情嗎?這不就是同性關係的開始嗎?小麻子動了感情,瞎鹿哪裡會不動感情?他馬上同意小麻子的想法,放下合同和簽約不提,情感動了如同春天到了大地動了春雷響了一樣開始激動。兩個人盤腿坐在地上,手把著對方的膝蓋,眼看著對方的眼睛,開始交流真與假、美與醜、善和惡、深和淺在關係方面的心得。在交流之前,瞎鹿用眼角撒了一下兩邊,小聲問:「在我們交流心得之前,要不要屏退左右?」 小麻子搖搖頭:「把他們趕出去,他們更加懷疑,我們小聲點不就成了?但說無妨。」 瞎鹿說:「我醜話先說頭裡,我說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幹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小麻子拍著巴掌:「看看,心得還沒有交流,矛盾就出來了。什麼真假,這裡又不是警察局。就是警察來了,我們也不怕,我們是正常談關係,又怎麼了?快說吧你!」 瞎鹿不好意思的笑了。兩個人這才達成一致,開始頭對著頭、嘴對著耳朵嘁嘁喳喳地說話。一開始兩人還有些發窘,有些不好意思,大白天兩個大老爺們這是幹什麼?接著,他們又相互聞到了對方嘴裡的口臭氣,相互皺了皺眉。再說,話題也不好引出來呢。說是交流嫖客的心得,但嫖客的心理有方方面面,動機有五花八門,提溜起來是一個嫖客,放到地下是一團亂麻,事情的頭緒恁多,一切從何說起呢?大家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像吞了一塊熱薯的狗,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來,我們哪裡是跨世紀的人,我們是大清王朝的狗;我們哪裡是大資產階級和影帝,我們是在田裡搗糞、夾著剃頭布和剃頭傢伙在趕集路上走的剃頭匠六指。純粹是為了暢快嗎?純粹是為了佔有嗎?說它是,它就是;說它不是,它就不是。是為了姐姐還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身還是為了心? 一陣雲雨過後,一切都不清楚了;剩下的只是空虛和困乏,一切又變得簡單了。我們還是從簡單說起吧。想到這裡,兩人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悲涼,有一種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獨、自憐和相互同情。為了這點同情,兩人的感情竟一點一點溝通了;如同兩股涓涓的細流,越過千山萬水,一點一點把障礙排除,把坷垃繞開,相會在這片世人不到的沼澤裡。我們攙扶著向前走吧。我們從哪裡開始?你在銀幕上搞過幾個,我在生活中搞過幾個,你在想像中有哪些飛騰,我在現實在有哪些局限,這一切還顯得重要嗎? 你說你能區分阿肯色州和巴黎十三區的姐姐們的細微差別,我也不是沒去過那些地方,她們擺在我面前,我怎麼只覺得是一堆機械的胳膊腿呢?皮膚顆粒的大小,是水蜜型還是小巧型,重要,有感覺,剛抱過碩大的水蜜,再抱一個柔軟小巧的身子,懷抱裡空落落的,這時你想些什麼?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鄉,紅眉綠眼弟兄在戰場上廝殺的場面。戰鬥已經結束了,一馬平川的青草地上,到處都是屍體,草地是紅的,河流也是紅的;你遍體鱗傷,一胳膊一腿地往前爬,嘴裡呼喚著你親愛的戰友的名字,你想隨他們而去,可世界殘酷地把你留在了這個你並不留戀的世界上。瞎鹿,好哥哥,我理解你,我理解你銀幕上的表現和夜裡一個人時候的作為,就像我理解許多人自殺一樣。自殺者只是出於對這邊世界的絕望,他是痛苦的;如果他在另一個世界上還有親愛的人心愛的人在等待他,他又是幸福的。戰友是這些姐姐嗎?不,她們是我們兇惡的敵人。 我們的軍號呢?我們那個16歲的小號兵呢?最後一發子彈,最後一槍,請原諒,我留給了我自己。我心愛的小弟,我不想你長大以後看到你,你麥田裡奔跑的雙腿一撥一撥的兒時的身影呢?這是我賴以生存的不多的圖畫之一。世界上的人們,不要撕我的圖畫,雖然我內心是一個懦弱的人,但我可以飽含著憤怒的淚水看著你。給我一把刀,我不敢砍你;你抽我的耳光,我不敢還你;但我可以背你而去,一個人走在黑洞洞的大街上;路燈依稀,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謝謝你,讓我在這一時刻離開了你們。姥娘,我想你。爹,我恨你。你,我們是一場誤會;親愛的你,你在哪裡?我真的有些累了。讓我坐在過去的草地上休息一下吧。各種各樣的人,我不願意接觸你們。在我死的那一天,還要把我的一切交到你們的手裡嗎?為此,我要好好活著。姥娘,正是因為你的存在,使我對世界充滿了恐懼。我希望這種恐懼永遠存在,半夜的驚醒時時發生;沒有了這種恐懼,我就變得無所畏懼,我在這個世界上,就真變成了在草地上呼喊的人,戰友們都離去了,我手中孤零零地就剩下了一把手槍。牛根哥哥,你死得好不冤屈。在以後的一個篇章裡,我要好好談談我對你的感情。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忘不了你拉著我的小手,一起在河岸上行走的情形。30多年過去,一切還恍如昨天。比較起來,我喜歡你,更甚于喜歡孬舅小麻子瞎鹿六指他們。舅舅大爺哥哥們,原諒我吧。我所默默愛過的姐姐們,原諒我吧。我不是小麻子。天色已經晚了,太陽就要落山了。 瞎鹿,我的爹爹,你們回去的路,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走,我們說的也差不多了;似乎說了許多,又似乎什麼都沒說;姐姐們,別跟沈姓小寡婦瞎鬧了;二人轉唱得夠了。讓兩位我們的前輩,冷不冷帶衣裳,餓不餓帶乾糧,背著褡褳往回返吧。梁園雖然好,不是久留之地;小麻子雖好,卻也反復無常。說我動了感情,那是本書作者脆弱的流露,看他是個鄉親,糊到我身上我沒理他。這都什麼時候了,還鄉親鄉親的,過去是鄉親,現在是勞務市場上的民工吧?瞎鹿沈姓小寡婦背褡褳走上18天不到京城,我坐專機不到四個小時就到了阿肯色州;故鄉是一片塵土,阿肯色州有的是大顆粒大眼睛的白姐姐。不是我樂不思蜀,這個蜀有什麼好思的?扛槍桿到故鄉鬧革命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血草地上的孤獨呼喊,只是一種去不了三陪酒店幹在外邊著急的顧影自憐的回憶。你無非是想表明,你也有過深刻感情的過去──說這些話,如同沈姓小寡婦在小姐姐面前說自己有過桃花燦爛的青春一樣讓人感到可笑人們更想躲開火爐裡噴出來的火星一樣想早一點躲開你。什麼火星,迴光返照罷了。在爐火之上你是火星,離開爐火你可就是垃圾裡的一撮塵埃了。誰是永遠的爐火呢?如果說我在世界上還有什麼傷感,那就是在我掏爐渣之時,面對一批批廢出的姐姐們,想起她們當年叱吒風雲時的幼稚和無知,我感到可憐和可笑罷了。 俱往矣,別在這裡等了。別說什麼合同不合同了。我剛才說過這話嗎?嘴說無憑,有批件嗎?媒不說了,故鄉的處女們,都讓他們見鬼去吧。便機沒有,便車沒有,便條也沒有,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吧。大棗可以留下,核桃也可以留下。我的形象也先留下,先不要來扮演。把歌聲帶走,把微笑留下。把人民幣帶走,把美元留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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