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四 | |
|
|
我不是不想幹,而是不敢幹;在世界上一輩子偷偷摸摸慣了,一下讓我改成光明正大,我還真適應不過來。就好象在黑屋子裡呆久了,掀門簾子出去,強烈的陽光下,眼睛一下適應不過來一樣。麻子,你應該理解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放到眼前的大水蜜桃一樣的姐姐,幹也幹了,但就是幹看著幹不了,你著急,姐姐著急,你說我心裡能不著急嗎?我不埋怨別人,我只有埋怨我自己;我不痛恨別人,我只痛恨我自己。這也不怪我自己,這都是歷史給造成的。想想看,我從小是在什麼環境下長大的?遷徙路上,霍亂,給人捏腳,長到多大才第一次見到女人?……」 說著,我有些激動,又有些自憐。激動自憐之下,被屈辱的感覺,突然升成一股熱血在胸中沸騰。這時有了造反和鬧革命的衝動。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反彈力,造就了多少天下大事。多少英雄豪傑,就這樣斬蛇起義的。你大鳥有什麼了不起,彼可取而代之。接著又靈機一動,就產生了一個出奇制勝的策略。我說: 「麻子,你們也不要逼我,真要逼急了我,我真當眾做個事情給你們看看,也讓這些姐姐見識見識。只要你們答應我一個條件!」 小麻子笑眯眯地問:「什麼條件?」 我說:「只要允許我解腰帶!」 小麻子:「這個可以答應,不解腰帶,如何幹事?」 我說:「但我解腰帶不是搭在床頭,而是蒙在眼睛上。」 小麻子這倒有些不解:「腰帶蒙在眼上,是個什麼花子,這能起什麼作用?」 我說: 「腰帶蒙在眼上,眼前不成了一片黑暗了嗎?不就自欺欺人地跟夜裡拉滅燈一樣了嗎?雖然看不到姐姐的人臉,影響效果,也委屈了姐姐,應了拉滅燈天下人都一樣的老話,但我心裡像明鏡一樣,我能把這個事情自始至終地幹好。我黑著眼睛乾事,你們睜著眼睛看人,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大家的心理都得到了滿足,又都不感到受威脅,豈不是皆大歡喜?」 小麻子見我這麼說,出了他的意料;為了這世界出了他的意料,他搔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說: 「這種新花樣,我倒沒有想到。這種想法不是不可以實驗。說不定這種形式,會給我們帶來新的啟發。從這個啟發出來,會給我們的生活和頭腦、主觀和客觀,帶來新的思路;我們整個的生活方式都會因此得到改變也料不定。但問題是,幹這種事情選擇的地點──在我這裡幹,是不是合適,就值得考慮了。小麻子那裡,幹一個事情,還得蒙上眼睛,如果傳出去,豈不成了大家的笑料?最後的結果就是,照顧你一人,影響我們大家,可能連我的聲譽、生意、事業的發展、到麗麗瑪蓮大酒店的住客情況,都會受到影響。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這個事不成。寧肯你成為今天的笑料,不能讓我成為你的替身。不然你就太自私了。」 我仍不死心:「其實我這幹法,在歷史上也是有先例!」 小麻子:「什麼先例,你說說看。」 我說:「你忘了?大清王朝,你當土匪把頭時,一個新的溜子抓進來,拿他做什麼樣子?」 他問:「什麼樣子?」 我說: 「不是也蒙上眼睛拉到山寨嗎?怎麼到了今天,你倒把這個老傳統給忘記了?從事業的連續性看,無非時代不同了;但你這裡和當年的土匪和當時的山寨,有什麼本質的區別?無非把馬換成了專機,把聚義廳換成了五星級大飯店,女兔唇和地包天換成了這麼一群美如天仙的姐姐們;別的還不都是換湯不換藥?現在蒙一個腰帶和眼罩,你就覺得是笑料了?在這一點上,我的看法與你截然不同。我倒是覺得好玩,好看,好耍,是個樂子。抓到一個溜子,不由分說,上去就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在世界上,一下子就與我們不平等。說他是個溜子,他就是個溜子;說他是個空子,立馬就讓小嘍羅發送了他。 就是溜子,到了山寨,也得推他轉幾個圈,才將眼罩給他拽下來。你說好玩不好玩?何況我覺得那時的氣氛,也比現在讓人感到親切。這不說明我這個人多麼懷舊,我只是覺得,那時在山寨生活,雖然生活古樸,但人際關係,卻比今天的花花世界要親切得多。這些天從孬舅到瞎鹿,從瞎鹿到你,都讓我感覺到了這一點。我們過去親人親兄弟一樣的感情哪裡去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的場面哪裡去再尋回來?啊,山寨,火把,松明子,一切都恍如昨日,沒想到就到了專機、毛驢、蛇信子、同性關係者要家園的今天,到了要眼罩而不得的地步。麻子,一想到這一點,我們能不傷心嗎?……」 但小麻子沒有傷心。如果他聽到我動感情的話傷心,就不是小麻子了。他一開始還對我的論點感興趣,但聽著聽著,見我動了感情,他倒是不感興趣了;小麻子就是這樣,他討厭在這個世界上動感情。別人不動感情的時候,他倒對這個事情感興趣,別人一動感情,他就討厭得無以復加。他會莫名其妙地問: 「這個溜子──或者瘤子在說什麼?」 然後掉頭而去,把人弄一個尷尬。今天他看我是個小老鄉,沒有掉頭而去,已經給我留下不少面子;他開始採取另一種方式來教育我。什麼方式?就是讓我少說廢話、少動感情、少憶苦思甜和借古諷今,不要當說話的巨人和行動的矮子,世界沒有那麼複雜,要什麼眼罩,打什麼遮掩,小子,說了那麼多廢話,費了那麼多唾沫,看我是怎麼幹的!小麻子在我說廢話和動感情的時候,嘴角已經露出了嘲諷的微笑,他一句話沒說,就把我的眼罩和情感給打掉了。因為他已經隨手抓起一個美麗的、面帶微笑的姐姐,一把抓下她的裙子,乳罩(我還說什麼眼罩),拉斷她的幾根線一樣的小褲頭,然後抓起自己的大鳥,靠著大堂的一根柱子,硬邦邦地就頂了進去。那姐姐也是一個討厭廢話的人,也是一個行動藝術者,她微笑著配合得恰到好處;她可能是個舞蹈大腕,一隻腳一伸,就到了頭頂,以最好的角度,配合著小麻子的推拉。很快,兩個人進入了旁若無人的境界,姐姐閉上眼呻吟起來,渾身顫抖起來,暢快地大叫起來。 緊接著小麻子也跟了上來,也在那裡不知如何地搖著頭喊叫。他們身下的白地毯上,淋淋拉拉的粘線滴個不斷。小麻子頭上的蛇,這時也直立起身子,在那裡隨著小麻子的推拉前後吐紅舌信子,倒也動作協調。正在給小麻子理髮的六指,這時也隨著小麻子的動作前後跳著舞蹈。整個屋子裡都屏聲靜氣,姐姐們都聚集到小麻子和那姐姐周圍,個個攥著拳頭給他們加油。這時誰還有功夫聽我百年之前的廢話?在這行動藝術面前,我馬上閉上了嘴,紅著臉不再說話。我感到再一次受到了捉弄。但我不是一個特別有記性的人。 恰恰相反,我是一個丟爪就忘的人。看著小麻子和那姐姐的動作,我看著看著也呆了,下邊不知不覺也喘氣地頂了起來。剛才自己說過什麼,表述過什麼,抒發過什麼,延伸過什麼,都早忘到爪窪國裡去了。小麻子,你歇一歇,讓我也幹一干。我不懷舊過去,我不懷戀山寨,我嚮往現在的像小麻子一樣的貴族生活。這時世界一聲大喊和怪叫,小麻子和姐姐的事情畢了。這時自有許多其它的姐姐搶著跪下來給他擦拭。小麻子甩著舒展而放鬆的大鳥對我譏笑著說:「怎麼樣,還用廢話嗎?」 我搖頭。 他又說:「看你眼睛都直了,下邊也起來了,你也這樣來一下?」 聽他這麼說,我下邊的東西不爭氣地又軟塌下來。眾目暌睽之下,我只好再一次認輸,我搖著手說:「沒有眼罩,我還是不行。」 大堂裡又響起一陣哈哈的笑聲。這時小麻子看玩笑開得夠了,用手止住眾人,又回到虎皮轉椅上,讓六指將剃頭布圍到自己的脖子上,把他的身子遮住──剛剛事畢,別讓涼著;讓頭上的蛇安靜,開始讓六指染他的眉毛和眼睛。旁邊的一個姐姐,用廢報紙給他卷好一支大麻遞上去。小麻子像在床上事畢一樣,舒展地吸了一口大麻,又吐了出來,說: 「糟事說夠了,我們說正事吧。我這裡也忙著哩,不知停一會還有沒有時間。你今天找我什麼事,就是為了向我說過去的山寨嗎?」 我這時也想起了今天的目的。忙說: 「不然不然,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找你,不是為了說山寨,而是讓你解救我日前的命運。麻子,看我們打小在一起玩尿泥的份上,你不能見死不救哇!……」 說到這裡,我又有些動感情,有些想聲淚俱下。看小麻子又有些想皺眉頭,我忙收回自己的感情,這才理智地、有條有理地將麗晶時代廣場、同性關係者要家園、我如何獻計、又如何因此進貴族圈風光、如何騎小毛驢、如何見瞎鹿、如何來電傳、孬舅如何翻臉、如何要我還毛驢、如何要我反省做檢查、如何讓我來找你小麻子讓你來重新安排我的命運給我指一條活路……等等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誰知我不提孬舅和瞎鹿還好些,一提這兩個貴族和牛氣的人,小麻子不高興了,劈頭就說: 「你不要提他們,在我這裡,瞎鹿不算什麼,孬舅也不算什麼!」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