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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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如同漫漫長夜,讓你摟著一個冰涼的女人模型睡覺;只有形式,沒有內容,不是更急煞人也!整日搗著大糞,受著精神煎熬,前邊沒有一點希望和光明,如同被人封在了冰下。前幾天延津縣報的記者採訪我──看看,現在輪到縣報小記採訪我,如放到以前,誰能理會這些上不得台盤的小毛賊呢?他們連什麼是專機和白地毯都不知道,多讓人費勁!過去採訪我的是什麼人?都是花枝招展的世界名記;現在一個縣報記者採訪我,就好象在抬舉我;而且不是正常採訪,是屬舊聞新編一種。不是問我的平生本事和胸中志向,而是打問我落魄之後的失落心情如何──這成了我現在唯一的新聞由頭,過去的舊聞還得由這個由頭帶出來。 在人房檐下,怎敢不低頭?這時你要一牛氣,連個縣報記者也沒有了。再也不敢動不動就說累,今天心情不好,你問的問題我無可奉告了,現在是問什麼答什麼,就像在課堂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採訪完之後,這個小記又伸手向我要錢,說不給紅包,就不在報上給我披露這條消息;並說你不是說你有錢嗎?贊助一下我們貧困的新聞事業,又有什麼不好?就好象我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一樣。賢侄,我說過這一番話,你就知道我現在混到了什麼模樣!……」 說著,雙手掩面,啼哭起來。 不過當時我因為同性關係問題和家園問題、孬舅的電傳問題、小毛驢問題、我的認識、檢查和出路問題去找小麻子時,六指的這種「一頭雞毛」頭型,還正處在鼎盛時期。在小麻子的私人辦公室裡,在白色的地毯和轉動的大虎皮椅上,小麻子正由六指編染這種時髦的髮型。六指這時已經抖落過去的拘謹和哆嗦,變得自然大方和遊刃有餘。像庖丁解牛,像豬蛋殺豬,像仙女織錦,一副大家氣派和名人派頭,在那裡操作。也許已經知道我因為麗晶時代廣場和同性關係問題的處理在孬舅面前失寵,因而貴族和名人的地位有些動搖,看我進來,小麻子還與我點了點頭,他倒對我帶答不理; 當然,由於我對自己的地位也不自信,出於落魄、不伸展和自卑,我當時倒寧願把他理解成工作正在手上,正在進行藝術創造,顧不得招呼塵世上的我們,倒是我氣餒地主動與他點了點頭;令我不能原諒的是,所以到他後來落魄我也沒有對他進行過多安慰的是,他見我與他點頭,他仍牛氣地理也不理,瞪著大牛眼懷疑地看著我,似乎我對他有什麼目的和要求似的,可見當時六指牛氣成什麼樣子。這能說明他的深刻嗎?恰恰說明他的膚淺,花不開想花落時,今日葬花是親親,明日葬人知是誰? 所以後來他翻車落伍,被藝術和人生、歷史和社會潮流拋棄,落得個晚境淒涼,也就不奇怪了。當時他正往小麻子頭上放一條金邊紅線的響尾蛇,倒是這蛇看不下去,主動與我微笑了一下,令我心裡得到不少安慰。但接著讓我尷尬的是,這蛇看我與它會心,馬上與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一條長長的舌信子,隔著一丈遠,「嗖」地一下吐到了我的前額上;我頭上沒有響尾蛇與它響霹靂,將這舌信子阻擋到半空中,像沒有「愛國者」導彈在空中攔截「飛毛腿」一樣,所以一道紅光到了眼前,落地開花,把我嚇了一跳。 小麻子見狀,哈哈大笑。蛇覺得自己玩得好,獲得了主人的歡心,也賣弄地笑了。這時連六指也憋不住勁,何況他看到小麻子都笑了,自己也暫時放下加入貴族圈子所端的架子,跟著「嘻嘻」笑了兩聲。見大家都笑了,我心窩裡雖然還「撲咚撲咚」在那裡跳,但我寧肯以為這是一個善良的玩笑,而不是幾個貴族合夥來捉弄一個圈子之外或被開除圈子的可憐蟲,不拿下層勞動人民的自尊、人格和面子當回事。我擦著頭上嚇出的一層汗說: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只是今天突然,才被嚇了一跳。」 這時自己也「嘿嘿」笑了兩聲。小麻子這時站了起來,離開虎皮椅在白地毯上走;六指趨著身子,踮著腳,小跑地跟著小麻子轉,繼續染著小麻子的頭髮,往裡面放東西;一邊還要打量他的眉眼,好讓頭髮和將來眉眼的顏色相協調;這時我才發現,小麻子除了脖子上圍了一塊六指的剃頭布,渾身上下都是光著的。滿屋子都是端盤子端茶端熱毛巾的苗條美麗的少女,他不管不顧,就任那樣一個大鳥,吊著甩著在她們中間走,穿行。小麻子可真夠開放的,心理素質可真夠好的,小麻子可真夠瀟灑和脫俗的。美麗的少女也是見怪不怪,任他大鳥在那裡甩,嘴角掛著永遠的微笑在那裡應承。雖然都晃來晃去和磨來擦去,雙方也不見特別起興;什麼也見到了,弄得心裡稍有些癢癢,又不顯得特別不堪和荒淫無度;這裡畢竟是辦公室;何況我們得照顧我們的國情,我們畢竟是黃種人,我們沒有連續不斷的精力;這真是我們黃種非同性關係者追求的天堂。這真是一幫好女子。 看到這幫好女子,我馬上從剛才被捉弄的不快中解脫出來,眼睛都看直了。最後看得嘴角流涎,臉上露出明知得不到又羡慕和嚮往的傻笑。不是小麻子轉到我身邊,看我不堪,劈頭給了我一巴掌,我還從這種投入的暢想和傻笑中醒不過來。但醒來以後,也像課堂上被老師的粉筆頭砸醒一樣,瞪著猩紅的眼睛,一下還不知怎麼回事。屋子裡馬上響起同學們一陣幸災樂禍的哄笑。我清清楚楚地聽到,這裡面除了有小麻子、毒蛇和美女們的聲音,還有理髮師六指的。×你媽,這時你倒得意和不端架子了?我看看幾個美女,就看出毛病來了?你們整天這麼看,我又說什麼了? 我不就比你們晚看了幾眼嗎?用得著這麼看不起人嗎?世界就永遠這麼顛倒下去嗎?笑聲就永遠這麼此起彼伏嗎?但我接著看了看小麻子的臉色,他看我想憤怒,對我做了一個鬼臉,我才想起我此時此刻的身份和地位,我是帶罪之身,我是犯了錯誤的人,我正在做檢查和接受審查,我剛從貴族圈子裡被開除出來,我的小毛驢剛被人收了回去;我是來求人的,不是來看人的;我是來接受審判的,不是來當家作主的;我是來痛哭尋找出路的,不是來拿錢買笑玩的;弄清自己的身份,不要錯了自己的主張;你此時此刻還在那裡傻笑和看人,你慚愧不慚愧呀?你還有點耳性和心性沒有哇?我再看小麻子一眼,這時一切回到了現實中,我有些慚愧地笑了,向他解釋說:「你看我,正事還沒有說,思想就先上了斜路。看咱們從小在一塊玩過尿泥的份上,你原諒我一下則個。」 小麻子倒有些不在意,拍打了一下自己光溜溜的屁股,又向我擺了擺手說: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打你巴掌和對你做鬼臉,並不是說你看姑娘不對,而是說你光看頂什麼用?不照樣還是眼飽肚子饑?我最看不上這樣的人。光看光想一個人在內心琢磨的人,比干了不想不琢磨的人還要肮髒、齷齪和卑鄙。你看上哪個,拉到背場裡或者當面相互解決一下問題不就得了,還有功夫在那裡瞎琢磨?你會想:我想跟她幹,她同意嗎?你怎麼就不反過來思考,說不定她正在那裡等著我呢?我不去她倒要責怪和自責呢?怪自己沒有魅力不是個迷人的狐狸呢?我從大清王朝鬧革命或者說所以要鬧革命直到現要成為新生資產階級的根本原因,就是看你們把世界的概念和次序搞得十分顛倒和混亂,我想把你們的腦袋像儲錢罐一樣搖晃和顛倒一下。你說,你看上了哪一個,你臉皮薄,你告訴我,我給你們拉在一起,你們就趁我理髮的功夫,在這裡幹了得了;你們幹個樂子,我們也看個樂子;幾下裡都合適,何樂而不為?快挑,我幫你撮合!……」 說著,就撥拉起屋中的美女,一個個推到我的面前,讓我從中挑選。這讓我比剛才看人還要傻眼。就好象刑場上、斷頭臺上殺人,我們興致勃勃地圍觀,向他吶喊、催他喊一句硬充好漢的口號,向他啐唾沫、扔臭雞蛋可以;真讓我們過癮,把鬼頭刀遞到我們手裡,讓我們把這些讓我們痛恨的、不爭氣的傢伙的腦袋砍下來,我們又一哄而散。我們只是一些站幹岸看火的人;我們想殺人,我們身上又不敢沾血;我們都不是可以當場捨身炸碉堡捨身取義的人。背後罵人誹謗人可以,當面我們又草了雞,不敢承認我們背後說過的話。我們不怕隔岸相望,我們怕面對面的廝殺。面對白地毯上赤著腳、露著大半個奶子的一個個轉眼而過的美女,我仿佛到了刑場和機槍噴火的碉堡之前。 美女們倒是大方,一個個都對我坦然和不在意地笑,那意思就是:看你怎麼辦?我斷定這又是幾個貴族在合夥捉弄我。幾個人在一起,總要找一個冤家;人一上臺,總要找一個對手;幾個人在一起賭博,總要找一個輸家;這才顯得生活充實和好玩。我就再次成了這裡的冤家、輸家和被捉弄被蒙在鼓裡的人。但我又是敢怒不敢言。因為我是來求人的。這裡的人,哪一個都比我牛氣。真是人一有難,就氣餒得沒法說了。他們倒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撿軟的捏。我被美女們逼得一步步往後退,眼看到了10層樓欄杆前,再往後退,一下就從十樓掉下去粉身碎骨。這次我真的害怕了。我搖著手語無論次地求饒。求饒之時,還不敢做出看出他們詭計、知道他們在捉弄我的狀態,只敢傻呼呼地檢討自己的錯誤: 「麻子,饒了我,是我不懂事,冒犯了你和這些姐姐。我平日與老婆做事,夜裡還必須滅燈,這光天化日之下,我如何起興得起來?這不是要了我的命?當然,我不是不想幹,不是這些姐姐對我沒有吸引力,這樣的姐姐,一個個我都愛不夠,含在口裡怕化了,拿在手裡怕炸了;愛河飲盡猶如饑渴。平日走在路上,凡是有模有樣的女的,哪一個不回頭看一眼能夠死心?有時走過了頭,還要給老婆撒慌說是回頭買處理菜再去看人家一眼,似乎才對得住這份情分和緣分;何況現在這些天仙一樣的姐姐?又經過麻子的批准,怎麼幹都不算違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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