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五


  見他這樣,貴族之間相互嫉妒,我感到有些為難。但像過去投奔山寨一樣,你只能投靠一個主子,我現在投奔的是小麻子,我只好有奶就是娘,和小麻子站在一個立場上,開始拋棄孬舅和瞎鹿。何況我拋棄他們也沒有什麼不對。他們在我危難之時,給了我什麼好處?反倒一個個變了臉,落井下石。我看著小麻子的臉色,順著他的話茬說:

  「你說的好,我看他們也不算什麼。當然,我看他們不算什麼也沒有什麼,關鍵是你看他們不算什麼而這一點他們自己也承認,這就了不得。被朋友承認沒有什麼,被敵人承認,那才是大家,我親耳聽孬舅說,你不但比我牛氣,也比他牛氣,他說,對於我將來的前途,你起的作用,肯定要比他大。」

  小麻子說:「這算他還有一點自知之明。但他說的也不全面。」

  我問:「怎麼還不全面?」

  他說:「何止你的命運需要我來安排,其它人呢?其它人就不需要我安排了嗎?我就可以放下他們不管嗎?你也不能太自私。」

  我恍然大悟,忙說:「當然,世上像我這樣的人多得是,你還得多辛苦,其它人的命運,也得你來過問。」

  小麻子吸了一口廢報紙卷的大麻,經過心肺的過濾,又吐出來:

  「說起將來,老孬這一代肯定要給我留下一個爛攤子了。我將來收拾起來,也夠麻煩的!我明確告訴你,我也這樣告訴過別人,讓我發愁的不是現在,現在我舒服得很,發愁就發愁將來,怎麼來安排你們這幫東西。還有老孬,老孬的將來就不需要我來安排嗎?雖然他是老幹部,但在我們將來的社會中,他還想在我面前擺什麼老資格嗎?嗯?」

  小麻子把我當成了孬舅,雙目炯炯,逼向了我。我有些慌恐地往後退,擺著雙手說:

  「我不認為孬舅將來應該擺什麼資格,我現在就與他是對頭,他現在就正在迫害我。」

  小麻子像貓頭鷹一樣「哈哈」大笑。雙手拍著赤裸的光滑的屁股說:

  「他最聰明的辦法,就是現在就做好到各大學演講和寫回憶錄的準備。你說呢?」

  這是孬舅從秘書長的位置退下來之後,果然開始周遊列國和開始寫同性關係和麗晶時代廣場回憶錄的緣起。我說:

  「我盼望這個時代早點到來。說句心裡話麻子,我已經落到這步田地,已經是破罐子破摔了,至於生活在哪個時代,對於我已經無所謂了。就好象一個被情人拋棄的人,坐在一輛破爛的長途車上,至於這個車開往哪裡,對於他已經無所謂一樣。我現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目前。將來當然也重要,但它總重要不過目前;沒有目前,哪有將來!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大家關心的焦點,新聞所找的由頭,就是孬舅已經給同性關係者們批了家園,這個家園就是我們的故鄉。

  現在想改變這個計劃,已經是不可能了;他已經把這個計劃全權委託給了你,這是我們衷心擁護的,也是我們迫切期待的;我現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你這個計劃是怎麼安排的;這個計劃中的其它安排我也關心,但我最關心的,還是我在你這個計劃中,處在一個什麼位置,有沒有一口剩湯或涮鍋水喝。你們吃饃我喝湯,行嘛麻子?……」

  但我這時看小麻子,小麻子已經在太師虎皮椅上睡著了。「呼呼」地打著呼嚕。我說的什麼他根本沒有聽見。雖然我知道他剛剛幹完那事身體有些乏也屬￿正常,接著就想睡覺,小麻子也是人嘛,但我心中還是有些不高興。這些貴族,真不是人操的;他們把握著世界和安排人的權力,卻從來不把我們這些被把握被安排的人當回事;他們只管他們的樂子,卻不管我們的出路和死活;他們只顧裝點他們的一頭雞毛,卻不管我們的一地雞毛;我們的豆腐餿不餿,與他們沒關係,他們只管他們的大鳥。

  但接著我反省這種情緒,後背也「嗖嗖」地起冷氣。什麼時候我的地位,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從准貴族的身份,又降落到當年站在五星級飯店前罵人的時候了?蒼蠅轉了一圈,怎麼又轉回來了?別人轉著轉著,都是螺旋式上升,由蒼蠅變成了秘書長、影帝、新生的大資產階級,我轉來轉去還是蒼蠅?這就使我在傷感之餘,不能不佩服人家。在三人中間,我最佩服的還是小麻子。因為小麻子現在打呼嚕不但是對我的不在意,也是對孬舅和同性關係者與家園計劃的不在乎。

  他看不起的不單是我自己,還看不起孬舅和其它一些與他地位相同的人。想到這裡,我心裡又有些平衡。雖然我不被人在意,但被不在意的人中,也有些與我不一樣的貴族呀。這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在人們和貴族們心中,還不一定把我從准貴族的位置上開除了呢,我還沒必要自暴自棄。我說不定還得端一點貴族的小架子。我還不能跟一個剃頭匠六指一般見識,像他一樣膚淺。他再端架子,畢竟是來剃頭的;我再犯錯誤,畢竟是來商量大事的。小麻子的睡著,從另一方面也說明他的清醒。

  大人物都是屢次使人失望的人哪。在小麻子面前,我是失望第一人嗎?我也只是雜混在失望人群中的一員而不是特別的麥田守望者。在我前面,已經前赴後繼了多少人哪。首先是我們家鄉的處女。家鄉的處女就像在孬舅面前失望過一次一樣,她們在這裡留下了更大的遺恨。小麻子,打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呀,怎麼能這樣呢?沈姓小寡婦曾做過他的娘,瞎鹿曾做過他的爹,但歷史就是一台戲,一卸了裝,誰還能拿這個當真呢?倒是沈姓小寡婦、瞎鹿拿這個當了真,想拿這個套近乎,瞎鹿在一次拍片時還曾想借此找小麻子拉贊助,問題是小麻子沒拿這歷史當真,一切不都是白扯嗎?他們一次次來到飯店,連小麻子的面都沒見到。秘書說:「總經理正在開會。」

  或者說:「麻子到外地視察去了。」

  甚至支得更遠:「沒什麼希望了,麻子到歐洲了!」

  其實麻子就在辦公室的里間,和幾個姐姐在那裡廝鬧,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他能分辨出玫瑰型、桃花型和核桃仁型之間的區別。姐姐一邊吃著茯苓霜,一邊將他的手打落:「你這個壞毛病,何時才能改掉?」

  小麻子無賴地笑笑,臉扭到人家身子上去舔。有時舔著舔著,就由上邊舔到了下邊。接著就到了高潮。有時這個姐姐身上正來,就說小麻子:

  「外邊你爹娘正在求見,你卻在這裡沒明沒夜的瞎鬧,臉上羞不羞?」小麻子回答地很徹底:

  「什麼爹娘,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中間已經移交過了,還說它幹什麼?再說,哪出戲能唱到天黑?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幾百年過去,幕已經謝了,戲班子已經各奔東西了,大家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這時哪裡還有爹娘?時到如今,還把戲檯子上的話拿到生活中去運用,這是多大的玩笑!就說他們是我的爹娘,爹娘給我帶來了什麼?從歷史到現在,除了給我添了無盡的麻煩,讓我在社會上自卑,別的沒想起他們什麼好處。

  你們讀過清史和清宮秘史嗎?讀過我的准自傳《烏鴉的流傳》嗎?沒有。你們這幫沒文化的人。你們以為只憑一個臉蛋就可以登峰造極嗎?錯了,你們讓我看我的父母,你們也看看你們的前輩,人家開個行院,一個媽媽,幾個女兒,吹拉彈唱,詩賦字畫,哪樣不精通?你們呢?整天在這裡瞎鬧,就會練練舞蹈,動不動把腳伸到了頭上,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長此以往,你們可怎麼得了,怎麼一個結局喲!(小麻子說到這裡,幾個女兒齊聲說:「全憑大王做主!」)──你們真是氣死我了。氣死我對你們有什麼好處?你們這幫可憐的孩子,可就沒有依靠嘍。好了,咱們閒話少說,接著還說我的父母吧。──看看,說著說著你們就也煩了,還讓我去見他們,你們這是安的什麼心?什麼瞎鹿,什麼沈姓小寡婦,現在來認兒子,可你看看他們在大清王朝都幹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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