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三二


  但他不會說六指不算什麼。六指苦惱的不是這個,恐懼的也不是這個。他苦惱的是每當一月一次被專機接到白地毯上,他正在那裡快樂和風光地給小麻子染頭染眉染眼、忙裡偷閒喝麥爹利和拿破崙時,想著須臾之後,仍得被專機送到故鄉的田頭上去搗大糞。專機給他帶來了風光,專機又把這種風光給送了回去。他苦惱小麻子為什麼不多長幾個頭,長30個,一月30天,一天一個;到了月末,一切再從頭來,那就每天占住了手,不用再回去搗大糞。

  他一邊在快樂,一邊在苦惱;一邊在染眉,一邊在恐懼大糞。就好象情人相見很快樂,但想著事情過後馬上就要分手在床上引起的苦惱和恐懼一樣;一邊苦惱和一邊恐懼,一邊做床上的事情這事情肯定是做不好的一樣,終於,有一天,六指一邊給小麻子染頭,一邊恐懼染頭之後接著還要搗他的大糞,想著想著亂了,就把小麻子的寶貴的貴族之頭,弄成了一堆大糞。大糞裡長滿了沒漚斷的雜草、鐵絲、廢塑料袋和玻璃瓶碴子,裡面還爬滿了蚯蚓、屎克螂和過冬的泥鰍。這種情況是六指沒有想到的。六指清醒過來,可真有了另一種對小麻子的發慌和恐懼,他對著鏡子中的小麻子慌亂地說:

  「麻子,我不是有意的……」

  沒想到六指好福氣,再一次因禍得福,他無意中理的這個新式髮型,小麻子十分滿意。他看著鏡子中的頭型,我的天,紅眉綠眼再配上這種一頭的直沖雲霄的雜草、鐵絲和類似監獄牆上紮的玻璃碴子,裡面還亂爬著蚯蚓、屎克螂和泥鰍,這是多麼地抽象和後現代啊。六指,都說你古典,你創造了一種嶄新的現代的藝術哩。我應該給你發獎金哩。我是關心和支持藝術的哩。你說你是無意的,這寧肯把這看成是你的一種謙虛和美德。任何好的、大的、成功的和新的藝術創造,大多都是無意的。有意就不是創造了。就有工匠氣了,就顯得力不從心了。你這種頭型,就是無意創造的典範。無意創造好。

  我給它起一個名字吧。它的名字就叫「一頭雞毛」,假借另一個牛氣的人寫的一篇作品的名字。這篇作品我是喜歡的。這篇藝術作品也是無意的創造。聽說孬舅呀瞎鹿呀也喜歡這篇作品,雖然在其它方面我看不起這些人,但在這一點上,我的看法倒與他們相通。好的作品是沒有階級性的。好的作品倒是有性的──使我懷疑的僅僅是,這篇也被他們經常掛在嘴上的作品他們真的看懂了嗎?我的這點看法你同意嗎?我起的這個名字你高興嗎?六指還在那裡哆哆嗦嗦地流汗,對這因禍得福的轉折沒有適應過來,只是「嘿嘿」笑兩聲,不知所云。小麻子拍著自己的腦袋說:

  「我敢預料,這麼全新的藝術創造,這麼全新的藝術創造又戴在我小麻子頭上,也算這作者和藝術的福氣。只要我一走出家門,騎著毛驢在街上轉一圈,這種頭型,馬上就會在五大洲四大洋傳播開來,風行起來。這點你信不信?」

  六指又汗流浹背地「嘿嘿」笑笑。果然,這個六指無意中創造的「一頭雞毛」型頭型,經小麻子這麼一戴,馬上在世界風行開來。許多像小麻子這樣的大款、貴族、上層人物,都開始理小麻子這種頭型。沒有鐵絲找鐵絲,沒有蚯蚓找蚯蚓。撿到籃子裡就是菜,捉來就放到自己頭髮裡。一時風行得似乎誰不理這種髮型,誰就不是貴族一樣。它成了貴族身份的標誌和進貴族俱樂部的通行證。一些貴族對此還有發展,不但在頭髮裡藏蚯蚓、屎克螂和泥鰍,而且開始往裡藏毒蛇。

  人在街上走,頭髮裡突然站立起一隻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前吐出一尺多長的遊絲般的血紅的舌信子,又轉瞬即逝,一切都不見了,人仍在街上走,其景象也蔚為壯觀。有時幾個貴族在街上走,相互不注意,大家的蛇突然都站起來,都吐蛇信子,幾條蛇信子碰到一起,晴空中便響起一個霹靂。最後這成了社會一景。過去的富家子弟在一起鬥蛐蛐,現在在一起鬥蛇信子。霹靂聲些起彼伏。哪裡有霹靂聲,哪裡就有富家子弟。最後弄得土壤裡、糞堆裡、草叢裡的蚯蚓、屎克螂、泥鰍、毒蛇都不見了。蚯蚓毒蛇哪裡尋?一頭雞毛見高低。那些如我一般的假大款、假貴族、假上層人物,那些大款和貴族的傾慕者和邊緣人物,附庸風雅的可憐蟲,這時也都蜂擁而起,紛紛效仿;連一些過去把靦腆、羞澀、猶抱琵琶半遮面當作一種風格和風騷的深閨淑女,也剃掉了自己的直達屁股蛋的大辮子或風吹揚柳般的披肩髮──孔子說:頭髮是女人的旗幟;這時也顧不得了,開始橫不掄地剃成這種「一頭雞毛」的髮型。蚯蚓和毒蛇是找不到了,只好找些蒼蠅和臭蟲往裡邊放。蒼蠅和臭蟲雖然沒有蚯蚓和毒蛇那樣的直立和蛇信子,但它們也有蚯蚓和毒蛇所沒有的優勢,它們可以在鐵絲和雜草上面飛舞,低吟淺唱;它們唱的歌曲,也很快在市民中間和街頭巷尾流傳開來。大家都哼著同樣的歌曲在街上走,相見心領神會地一笑,倒也自成一景,在「一頭雞毛」中是另一種風格。

  一時間,一個世界都是這種髮型,大家頭頂這種髮型,也跟小麻子一樣染成紅眉綠眼,似乎大家都成了大清王朝時代小麻子的紅眉綠眼新軍,手持大哥大,騎著自己的或借來的毛驢在街上和路上、村莊和田野上、橋頭和河邊走,熙熙攘攘,南來北往,遠處傳來集市的溫暖的嘈雜聲,近處吐著蛇信子,響著霹靂,陽春三月,不慌不忙,這真是一幅祥和年代的清明上河圖呀。在清明上河的時候,作為它的締造者剃頭匠六指,這時就真的不是以前的六指了。這成了六指事業的巔峰。到處有人請六指作報告,談突破世界紀錄的體會。六指三月沒有搗大糞。他田中的大糞,都理所當然地分給他的徒弟們搗了。他在臺上講,他當時設計和創造這種髮型時,如何苦惱三月,突破不了;最後在一天早晨,雞窩裡的公雞一叫,靈感突然來了。

  當然,對於任何人來講,靈感都不會平白無故地產生,幸運之神和公雞不會平白無故地光顧任何人。在這之前,他已做了許多努力和積累,跑了許多圖書館,查了許多資料,參考了許多頭型,包括許多外星人的髮型──他有許多外星人朋友,平日你們常人看不見,我與他們常夢中相會。我是一個追求藝術的人,我是一個不甘平庸的人;積累和靈感,就是這樣一個辯證關係。

  有了這樣一個辯證做前提,我的這次爆發和出道就不奇怪了。一些人還在那裡嫉妒,平時不努力,這時嫉妒管什麼用呢?設計這種頭型之時,後來的霹靂槍和低吟淺唱都考慮到了。為了這次爆發和曝光,他喝了以下幾種藥物:青春壯陽劑,六指補陰劑,花貓吃奶劑和六親不認劑。接著六指在電視上做了許多廣告,這些藥物也在社會上風行。六指掙了不少廣告出場費。一直到他的這種髮型過時了,被人拋棄了,小麻子又有新的追求和喜好,社會上又流行起與「一地雞毛」髮型截然相反的新的人頭樣式時,六指才風光夠了無可奈何地從白地毯和電視上退下來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鄉。有一次我在家鄉紅紅綠綠的雞狗中碰到已經落魄的六指,六指眼淚漣漣地抖著雙手對我說:

  「真是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哪。風光一場,到頭來什麼也沒有落下,還是得搗大糞。」

  我勸他:「你總是落下不少廣告費。」

  六指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倒是。」

  但接著更加悲哀地哀鳴一聲:

  「雖落下幾個臭錢,但再也過不上貴族的生活了,再也沒有專機接我了,再也踏不上白地毯了。錢說明什麼呢?整天在田裡搗大糞,有幾個臭錢,又到哪裡花銷呢?兩手空空看著大飯店是一種悲哀,有錢在小山村裡花不出去,不是更大的悲哀嗎?不是得了便宜賣乖,我是一個藝人,生性不注重錢,不注重物質,嚮往和追求的,還是一種精神生活;哪怕沒有一分錢,整天有專機和白地毯,我也過得充實、有希望和有奔頭;現在被精神拋棄了,只守著物質,再沒有專機降落,再沒有『一頭雞毛』和蛇信子,再沒有霹靂和低吟淺唱,再沒有報告會和蜂擁而至的採訪;過去過慣了那種生活,現在一下子不見了,連根拔除了,你知道這種名人失落之後的痛苦嗎?那就如同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個漫漫長夜;你不是還有幾個臭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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