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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孬妗去世以後,孬舅一直獨身。雖然他曾與曹成的女兒曹小娥同居過一段,但他們沒領結婚證呀。對村中別的婦女,孬舅也有過一些性騷擾,但終是水上的浮萍,沒有結果。後來孬舅離我們而去,像當年小麻子出去闖蕩一樣遠走他鄉。小麻子走了一段,榮歸故里,帶回來一幫紅眉綠眼隊伍;孬舅出去一段,雖然沒帶回來部隊,但帶回來一個世界性的禮義與廉恥恢復委員會的秘書長,也算對得起先人。我的故鄉是英雄輩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走一趟,都不會空手而歸。小劉兒出去混成一個藝人,已經算是最沒能耐的了。孬舅成為禮義與廉恥恢復委員會秘書長那天,整個家鄉額手稱慶。唯有老貴族曹成、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說: 「過去認為戰爭年代好做官,誰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老袁說: 「怎麼只叫禮義和廉恥恢復委員會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復了嗎?」 後來傳來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頭是德國貴族、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大家又一次歡呼。當然,家鄉的處女們都大失所望,原來以為孬舅上去以後,能像當年的小麻子一樣在家鄉搞選美;通過結婚辦簽證,還能再帶出去一個;誰知到頭來你在外邊搞了一個洋人,不是白白繞了我們一遭?我們坐在桃花燦爛的樹下,心守如玉是為了等待一個值得等待的人,現在這個人的心另有所屬,我們還守身如玉個球?這次你連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這樣,姑奶奶不早就放得開了嗎?於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時,我們家鄉的處女也找補了一回: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潮。對馮·大美眼,我們都不解其詳,但這次曹成和袁哨比較贊成,說孬舅到底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異性的挑法;不說別的,單看出身,姓「馮」,在德國就是貴族。出身決定教養,一提裙邊,一撩大腿,就與常人不一樣;要不人家當模特!接著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相互感歎: 「咱們是老了,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 就這樣,大家只知道孬舅的歡樂,不知道孬舅的痛楚。只知道孬舅秘書長當著,模特睡著,整天都在福窩裡,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間也有矛盾;時間一長,理想、志趣、吃法、睡法,也有差異,也有裂痕,也有心靈不交叉、尿不到一個夜壺的時候。秘書長也是人嘛,也沒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們高興或悲傷的時候,我們恰恰忘記了一點:孬妗的出身固然是貴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殺豬宰羊的屠夫;孬妗雖然姓馮,俺舅可是姓劉;單從出身看,他們之間怎麼會不發生矛盾呢?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從這一點出發,我對俺舅有些同情。 我與孬舅一人騎一頭小毛驢,站在麗晶時代廣場上。當孬舅對別人誣衊他有同性關係傾向並由此涉及到孬妗時,他有些憤怒和無奈,仰天長嘯,我有些憤怒和同情。當我想安慰他兩句時,廣場上許多不同皮膚的男女聽到這裡仰天長嘯,本來他們之間的談話都是在作假,他們都支著耳朵注意我們的一舉一動;現在見這裡有仰天之聲,似乎給他們提供一個跟秘書長打招呼的機會,所以都蜂擁而至,不顧演臺上的現代舞,紛紛高舉著溜溜的麥爹利,想跟孬舅說話,想弄清孬舅仰天之聲的原因,好回去作一個報道或是作一個向別人吹噓的資本。但他們想錯了,孬舅什麼人沒見過,孬舅怎麼會理他們?他們的所思所想,孬舅一清二楚;孬舅腦海裡所翻滾的東西,他們卻一概不知。何況這種眾人圍著一人轉的場面,孬舅見得多了,已經煩了,膩了,所以沒理他們,眼睛沒看任何人,似乎這種蜂擁的場面根本不存在,只是小聲對我說: 「看這些人多麼費勁。」 接著摘下眼鏡,皺了皺眉。圍在我們四周的武裝警察見孬舅摘眼鏡皺眉,馬上採取行動,抄起了防暴盾甲,開始將人群往四周推。人群一邊後退,麥爹利潑了一身,還不忘向孬舅搭話,鎂光燈繼續閃爍,企圖孬舅能回心轉意;但孬舅仍對他們置之不理。眾人見孬舅無望,開始把希望寄託到第二代的我身上,紛紛向我打招呼,將各種鏡頭對準我,許多人在高聲喊話: 「小劉兒,剛才秘書長歎息什麼?」 「他臉上怎麼有亮晶晶一顆東西,那是什麼?」 我到底是年輕,這種場面見的少,想出風頭,又想在回答記者提問時顯示自己的幽默,所以高聲喊了一句: 「去年一滴相思淚,今年方才到腮邊。」 眾人大笑,將時代廣場的氣氛推向了一個高潮。在場的記者根據這個回答,又根據定向竊聽器的記錄,到底知道了我們談話的一星半點,知道涉及到了同性關係,於是第二天將這些星星點點見著報端,由此也促銷了我的兩本書。但我們談話的核心涉及到誰他們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又會在世界上引起一場混亂。對我與眾人亂打招呼,孬舅也沒有責備,見怪不怪,一笑了之。本來我想安慰孬舅,被眾人這麼一沖,悲劇變成了喜劇,剛才的氣氛沒有了,情緒連結不上。我有些遺憾,也有些慚愧,因為這一切是我引起的。孬舅又沒有責備我,不為一時一地不受安慰、氣氛變換而影響自己的情緒。 到底當了一段禮義廉恥的秘書長,心胸比以前大了許多;相形之下,倒是我小肚雞腸,自己在那裡玩小九九。這哪裡是要安慰孬舅,這簡直是在借孬舅的不幸來開創自己的人生。可見後來孬舅下臺以後,我又與孬舅爭執當年是我的膚淺。從潛意識講,肯定又想借此糾纏些什麼。怎麼話題一提到孬妗,自己就那麼扯住不放,潛意識中有什麼性成份嗎?悲劇變喜劇以後,我不知趣地仍想找回安慰的氣氛,借此再談談孬妗,孬舅感覺到這一點,立即擺了擺手,拿出政治家的風度和策略,一方面不屑追究我潛意識中的齷齪,同時借氣氛的改變,把話題從泥濁中拽出來,繞過孬妗,重新開闢一個話題,開始談他的奮鬥經歷,藉以敲打我同時也教育下一代。我只好跟著他的思路轉變。他說,當年他離家出走之初,在一個火車的餐車上當服務生。從一個餐車服務生當到世界的秘書長,中間的人生道路有多麼漫長?看著現在秘書長當著,模特摟著,前呼後擁,豈不知背後的坎坷人生中有多少人間血淚。他倒騎在毛驢上感歎地說: 「百十年哪,不容易。」 這畢竟是一個嚴肅的話題。我立即也嚴肅起來,說:「舅,是不容易。」 孬舅:「比你寫Story難多了。」 我:「那是,我那是瞎編,人生可十分實在和枯燥。」 孬舅興奮了:「我給你說一件事,你就知道了。50年前,我身背盒子炮,穿梭在戰火紛飛的中東戰場。一發飛毛腿導彈,差一點落到我身上。多虧我眼疾手快,一個鷂子翻身,跳出一箭之地,才撿了一條性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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