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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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想,為了這樣的人,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麼?有了這樣的人存在,曹小娥制氣又算個球?於是一場家庭糾紛也迎刃而解和化干戈為玉帛。我也突然明白那麼牛氣、在中華民族面前常常自稱影帝的瞎鹿為什麼心甘情願在飯店前把門。平時他是什麼做派?多少人想見他一面都難。單單用為了鄉親這樣的理由能解釋通嗎?後來在一次晚宴上,我將此問題向瞎鹿提了出來。我與瞎鹿認識了一千多年,在他沒出道之前,我們在一起摸爬滾打,相互的底細都知道;從山西大槐樹下出發的遷徙路上,還相互捉過蝨子。 所以他在我面前一時還不好擺架子。平時我對別人吹噓我們是哥們,他知道了也是一笑了之。這時見我提出這麼尷尬的問題,他有些不好意思,忙假裝有事,抄起自己的「全球通」,撳打了幾個電話;接電話的當然都是名人,一個是福克納,一個是王朔,言語之中,似乎都正趴在家裡給他寫本子──他好象還有些不滿意。放下電話,紅著臉對我說: 「老弟,我承認,你戳到了我的痛處。誰沒有膚淺的時候呢?對這事我有些後悔。」 我盯著他說: 「你沒必要後悔,何況這也不是膚淺。」 他奇怪: 「那是什麼?」 我說:「是真情。」 瞎鹿吃了一驚。接著又紅臉,開始搓自己的手。半天揚起臉說:「這事我真沒仔細想過,我只是憑感覺。」 半天又歎口氣說:「可你想想,她是咱孬妗。就是不是咱妗,人家也是世界名模,看咱算什麼呀。」 我安慰他:「你混的也不錯,你是中國影帝。」 瞎鹿哢出一口痰,啐到格瑞特飯店的地毯上:「一個中國影帝,放到世界名模面前,也只是一個蝦米;你想想,第三世界。」 我說:「瞎鹿,你不能這麼說,你這麼說會傷害大家的民族自尊心。大家都看著你呢。」 瞎鹿聽了我這話,馬上又恢復自己的身份,作出早就明白的樣子,知心地對我說:「我也就是對你說,到了大眾場合,我還能那麼傻冒?」 又說:「其實,對這種大眾面前撩大腿的人,我早看穿了她們的本質,她們不也是靠身子賣錢?這和妓女有什麼區別?」 我說:「就是,讓我們在木板床或席夢思上把她忘掉!」 接著我們把手把在了一起,共同達成了協議。但從瞎鹿後來的表現看,他並沒有把俺妗忘掉。瞎鹿過去吃飯旁若無人,吃完就走,不管別人是不是收尾,一派影帝風采;現在變得顧左右而言他,常常飯也不吃,一個人楞楞地坐在那裡發呆;別人問他話,他沉吟半天,猛然皺著眉抬頭: 「你剛才說什麼?」 眾人也跟他在那裡犯楞,不敢再動筷子。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瞎鹿內心的痛楚。瞎鹿見了我,目光躲閃,埋頭喝酒。從瞎鹿鼻子冒出的酒氣中,我看到孬吟在瞎鹿心中成了一個化不掉的情結。酒氣中嫋嫋升起的孬吟,依然是演臺上的步態,大腿、腰身、美眼,都楚楚動人。我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一切都無可挽回,瞎鹿的藝術生涯,肯定要被馮·大美眼給扼殺了。或者恰恰相反,這會成為瞎鹿藝術再上一個臺階的爆發點。一切全在瞎鹿的把握。從後來的發展看,瞎鹿走了前一種道路,沒有把真情化為動力,為了愛情,把家身性命都拋棄了。 當孬舅號召一幫同性關係者上山下鄉,與故鄉的豬蛋、六指、白螞蟻、曹成、袁哨、白石頭同吃同住,摸爬滾打,一切窩裡翻,讓故鄉消磨掉他們身上的異味、異端、異化和同性化;本來這事和瞎鹿沒有關係,孬舅也沒有把瞎鹿劃到圈裡,他認為瞎鹿還沒有到那種地步;但瞎鹿自告奮勇,把正在主演的一部穩拿康城獎的片子都扔了,追隨大家到了故鄉。因為這些上山下鄉的同性關係者之中有孬妗。他是追隨馮·大美眼而去。福克納和王朔的電影本子也白寫了。當後來瞎鹿在故鄉發現馮·大美眼的同性關係無可救藥,對他的追求置之不理,認為這種追求低級、膚淺,不懂愛戀的真諦,瞎鹿差一點扼腕自殺。 孬妗就是這樣一個人。但一開始我們與孬舅都不瞭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麼?是一個殺豬宰羊的屠夫,赤著腳、扛杆紅纓槍在曹成部隊裡當「新軍」。動不動就說「不行挖個坑埋了你」。那時哪裡會想到他日後要當世界的秘書長?在這一點上他倒沒有未雨綢繆、預設和鎖定。那時的孬妗還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襖,唇外露著兩根黃黃的大板牙,頭上頂一髮髻,髮絲上爬動著蝨子,男女蝨子在頭髮裡戀愛,結下許多虱仔。1960年,村裡餓死許多人,在一次搶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撐死。當時孬舅正倒掉大槍,拿著紅薯小餅哄村裡婦女睡覺。一開始是媳婦,後來是黃花閨女,一個小餅一個閨女。聽說前孬妗要死,他趕過來看,除了責駡前孬妗沒出息,這時倒動了真情,流著淚說: 「孩他娘,你其實不懂我的心。」 後來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問鼎康城的那部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後來出外視察時,常常在不同的場合說: 「我也是懂一點藝術的。」 「你是瞎鹿,我認識你。」 口音中還帶著濃厚的家鄉風味,就不能說沒有出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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