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三 | |
|
|
一下將我逼到了牆角。本來我在主動,現在變成了被動;本來我是原告呀,現在變成了被告。孬舅到底是孬舅,他轉敗為勝和最終控制全域的能力,總讓我始料不及。像歷史上任何一次甥舅磨擦一樣,雖然挑戰者往往是外甥,最終還是以舅舅的大獲全勝和外甥的一敗塗地而告終。我雖然知道這場談話一結束,孬舅就要沾沾自喜地四處說:「這個雞巴小劉兒,還是年輕呀。」「就這兩把刷子,還想跟我花馬掉嘴呢。」 但我已經像鑽到竹筒裡的蛇一樣折不回頭了。已經沒有什麼反撲和掙扎的餘地了。孬舅的回憶錄就要成為歷史,我的回憶錄將來沒法寫了。但我還是硬充好漢和硬著頭皮說: 「這些不都是我成年以後的事嗎?這些不都是我成年之後犯的錯誤嗎?到我寫回憶錄時,我就只寫自己的童年生活,18歲之後,我徹底省略就是了。」 ──於是,到了本書卷四的時候,當飄渺的歷史和雲煙、假設的前提和將來需要一個真實的回憶來做鉛墜而不使它成為斷線的風箏和氣球毫無目的地在空中亂飛讓人無所依從和沒有抓撓頭的時候,當卷一卷二是前言卷三是結局到了卷四才覺得要有一個正文為大家的回憶錄作共同序言的時候,我還真是一諾千金,真的沒有提成年之後的事只是拿著自己的11歲和1969年作為坐標和風信鳥說了一下。 1969年的風信鳥,站在公社麵粉廠的一座糧倉之上。雖然我不是一個勝利者,但我還是做了一個失敗者應該做的好漢、硬漢和西部牛仔。大漠孤煙,彈盡糧絕,我英勇地走向敵人的一排排子彈,當敵人的子彈「噗」「噗」地在我身上綻開幾十朵鮮花之後我才含笑倒下,這時夕陽的金色的餘輝打在我半個臉上。既然我做不了帝王,我就做一個別姬的霸王吧。這下孬舅徹底放心了,一個倒立,將自己的身子在村頭糞堆上紮了起來。接著只有頭著地,四肢在空中亂動,做了幾個動作,眉眼倒著擠弄著問: 「我的現代舞跳得怎麼樣?」 這時的孬舅,動作已經有些下作了,眼中射出的,甚至是同性關係的光芒。這時我倒懷疑,他當年恢復禮義和廉恥委員會的秘書長是怎麼當的。但我又想,秘書長也是人嘛,誰沒有落魄的時候呢?誰落魄的時候不是英雄氣短呢?何況我孬妗──那個世界名模馮·大美眼,剛剛去世一個月。雖然孬妗生前他們的關係已像肝硬化的病灶一樣在那裡僵持和疼痛著,但仇敵的去世,往往比朋友的喪失還令人傷心和可惜,這時的英雄失態,一切都可以原諒。這是一個失態的季節呀,王蒙說。於是我也做出一個同性關係的眉眼說:「你跳得不錯,一切都很性感。」 孬舅馬上跑到我面前,閉著眼睛喃喃地說:「抱緊我,我有點冷。」 這是多年之後孬舅落魄時的樣子。當年在麗晶時代廣場,孬舅可不是這樣。那時的孬舅威風八面,一切侃侃而談,雖然同性關係話題不是他預謀好的,但就是談其它,世界的一切也盡收眼底,一切都在帷幄之中。不然最後也不會涉及到同性關係問題。他手中也握著一杯溜溜的麥爹利,半天還不抿一口。 我與孬舅一人騎一頭小草驢,站在時代廣場的中央。到了22世紀,大家返樸歸真,騎小毛驢成了一種時髦。就跟20世紀大家坐法拉利賽車一樣。豪華的演台,都是用驢糞蛋碼成的。小毛驢的後邊,一人一個小糞兜。糞兜的好壞,成了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大款、大腕、大人物和大家的標誌。大款們娶新娘,過去是一溜車隊,現在是一溜小毛驢,毛驢後面是一溜金燦燦的糞兜。新娘邊走邊往小毛驢嘴裡塞白糖。 我騎的小毛驢,當然是借孬舅的。禮義廉恥恢復委員會的糞兜,當然又不同於大款,糞兜上繡滿了地球上各種不同的國旗。花花綠綠,新穎別致,走到哪裡,都是一陣轟動,孬舅說,糞兜上這些刺繡,都是亞非農村一些姑娘,坐在桃花燦爛的樹下一針一線繡的。姑娘刺繡時,知道一針一線獻給誰;你用著這糞兜,卻不知道這針線是世界上哪一位姑娘繡的,有時騎在毛驢上,心裡倒有些莫名的牽掛和惆悵呢。一個糞兜之上,充滿了百媚千紅。這時孬舅知心地告訴我: 「這也成了我對付他們的一個武器。一到有人傳我有同性關係傾向,我就把糞兜拿出來,我有同性關係嗎?這糞兜是同性繡得嗎?他們立即就無話可講,無話可說了!」 孬舅開始暢懷大笑。我也跟著他笑。突然孬舅收住笑,又小聲問: 「你知道這陰謀是誰製造的?」 我也立即警覺起來: 「誰?」 孬舅伸出兩個手指頭: 「兩個人,二者必居其一。」 我: 「哪兩個?」 孬舅: 「一個,是那個副秘書長,他天天惦著我的秘書長位置,要鋸我的椅子腿,才這麼造我的謠言。據說這個巴伐利亞人祖上是猶大,有出賣人的血統。」 我點頭,說: 「我們有了糞兜,他的謠言不攻自破。他這麼做,無非是蚍蜉撼樹。就像魚蝦戲龍一樣,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孬舅:「我同意你的說法。」 接著一聲深長的歎息:「另一個人就難對付了。」 我:「誰?」 孬舅:「你孬妗。」 孬妗這個人我見過幾面。大部分是在電視上,她穿著紅筒裙、披著黃紗陪孬舅四處訪問,從飛機舷梯上走下來;還有一次見過真人,是在亞洲大飯店的時裝表演會上。世界名模馮·大美眼親自出場,轟動了整個世界。門票高達3600里拉。本來我無錢看這場表演,也沒時間,每天晚上吃過飯還得趕緊洗碗。正巧這天同居的曹小娥與我制氣,我趁制氣和矛盾的功夫──世界上的事情從來都是福伏禍焉和禍伏福焉──丟下一池子髒碗,悄悄溜到大街上,順著人聲的喧鬧來到了大飯店門口。正巧時裝表演會的把門者,是俺的鄉親、中國影帝、反派大腕瞎鹿,我又趁機溜了進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俺孬嬸那嫩藕一樣的大腿,楊柳一樣的腰肢,若隱若現的肚臍眼,大步走來突然亮相,萬眾中似乎只盯你一人的大美眼──光束是說收就收,似乎只屬你一個人,但也說放就放,一下又照亮了大家和全世界──令人心蕩神移,煙飛灰滅,不知身在何處。回來木床上被窩裡所想的,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妗。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