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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四周男女,皆因她的失態和她那一句「我他媽」瞠目結舌。

  她卻不管不顧,一起身便跑向老闆那一桌,一手拿筆,一手拿小本,迫不及待地嚷:「我要採訪你!我要採訪你!你太征服我了!」

  老闆朗聲笑道:「我不接受採訪。我從不接受採訪。我可不需要炒作浮名!」——他接過女記者雙手呈遞的名片掃了一眼,又正色道:「你高抬貴手,你筆下積德,千萬別在你們那份八卦小報上登出我的名字販賣我那點子如何發跡的破事兒!」

  見女記者被噎得直翻白眼,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又一臂摟住她肩,嘴湊其耳卻高聲大嗓地說:「對不起啊,我是個粗人,喜歡直來直去的。要是你聽不慣,多擔待啊!吃東西去吃東西去,這麼豐盛的宴席,你不大飽口福,著急忙慌采的哪門子訪呢!」

  女記者從沒被那麼不客氣地拒絕過,很尷尬,淚盈盈的,快哭了。

  「請請請,先歸座,歸座,我陪你吃點兒什麼。哎你也給我個面子嘛!」

  於是挽著女記者,一同走向她的座位。

  立刻有人拖過一把椅子,表示歡迎地請他坐下。

  老闆一落座,抓起雙筷子,這樣那樣,就不停地往女記者碗裡夾,並且說:「同志,有點兒雅量行不行?別那麼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你要是非想完成點兒什麼採訪任務呢,那你一會兒就去採訪我小蜜!我那點兒經歷,她一清二楚!……」

  說時,還惴惴地怯怯地扭頭朝他女秘書那邊看了一眼。

  舉座愕然,因了他背後說他的秘書是他「小蜜」;還因他既背後那麼說了,又不由得惴惴的怯怯的那一種模樣。

  他卻正色道:「諸位別笑,真的。全方位服務的女秘書,那還不是小蜜嗎?世上男女之事,沒有一個情字,還不就那麼回事兒?一旦有了個情字,那可就不是件一般的事兒了。我倆之間,好事多磨,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我這人好色,但我專于一色。身邊有一美女,眼中再不見世上萬千佳麗!我這人心裡想什麼,嘴上說什麼。對於我,不能說完全沒有什麼藏著掖著生怕別人知道的事。有。很少。所以,大家別見怪。我感激她,沒她在我困難之時,舉步維艱之時,撫慰我,鼓勵我,鞭策我,我早不辛辛苦苦地幹這幹那了!圖什麼呀?我還愁錢不夠花的麼?是她一再對我說,我有能力為咱們省的商界爭光,把事業做得更大更好……」

  他又扭頭朝女秘書那邊望了一次。

  他的眼,也像女記者剛才那雙眼似的,淚盈盈的了。

  他擎杯道:「來來來,諸位,幹一杯幹一杯!為好人一生平安!為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於是別人紛紛舉杯,都與之杯杯輕撞,都重複他的話。而且,各自飲過之後,都一致以看著一個好人的眼光看著他了。

  是啊是啊,大家都這麼想,多好的一個男人啊!多好的一位老闆啊!那麼口無遮攔,那麼直來直去!那麼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那麼的,那個那……用時下的話來形容——有透明度!

  不是好人的人能那麼有透明度嗎?敢那麼有透明度嗎?

  能像他那麼有透明度敢像他那麼有透明度的男人,能不是一個好男人麼?先甭管他是不是一位老闆!豈止好,還蠻可愛的呢!

  老闆放下酒杯,環視眾人,壓低聲音又說:「我不坐回去了,不想陪那幾位官員了。跟他們坐一塊兒,吃也吃不好,話也不知該如何說。我不坐回去,他們也不必相互拘著身分了,我也自由了不是。我就坐你們這兒了行不行?」

  那話,說得真摯勁兒的!可憐勁兒的!簡直像一個被父母逼著去上什麼文藝班的不情願的兒童,試圖尋求到體恤自己的叔叔阿姨們的袒護。

  就座此桌的,除了女記者,其他幾位皆六旬以上老人。最年長的,是除了女記者而外的第二位女性。她年紀看去可以做老闆的母親,女記者的祖母了,卻面色紅潤,精神煥發,一頭銀絲,燙出恰到好處的微波。她端坐著幾乎沒怎麼開口說過話。別人說話時,她那雙比許多年輕人的眼還清澄的眼裡,投出沉靜又睿智的目光,默默地表情親善地望著對方。她和他們皆是「明日黃花」。他們是省裡各廳市里各局離休了的一二把手,有的還是公檢法系統的前任老領導。至於她,前年過世了的老伴兒,曾任省安全廳的廳長;她本人是大學裡離休了的法理學教授。在她退休以前,全省就她這麼一位法理學教授。在本省公檢法系統,老太太門下桃李數代。

  她和他們,都不喜歡同桌的女記者。這麼說也不太正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們對某些小報專以販賣八卦新聞為能事的現象,那是頗為反感的。這也難怪他們。從前他們都是一天不吃飯沒什麼,一天不讀報不行的人。從前他們所讀的報和現在的報太不一樣了。現在他們也都是天天讀報的老人,讀完了就來氣。整版的廣告使他們來氣;大幅的明星彩照使他們來氣;標題挑逗的花邊緋聞使他們來氣;雞零狗碎還偏要嘩眾取寵地報道成這個「內幕」那個「內幕」的「新聞」使他們來氣;連對腐敗的揭露批評,也使他們看了來氣。因為他們作為國家幹部時,都是堪稱官品清白的。怎麼一撥一撥沒完沒了地總有腐敗分子啊,所以他們來氣。亦憂。憂國。憂黨。他們對小報的八卦現象既然如此反感,對本省最為八卦的一份小報的記者,自然是不大容易喜歡得起來的。除了老太太望著女記者的目光還算和藹些(那是她身為教授的修養對她的要求),他們都是不願拿正眼瞧女記者的。這也有女記者本身的問題。女記者嘛,女的嘛,不修邊幅,給人的印象邋裡邋遢,開口就是他們聽起來很不著調的話語,還指間夾著煙大口大口地吸……非讓他們全都表現出喜歡她的樣子,也委實太難為他們了。女記者也看出了自己是不被喜歡的,再怎麼說她也是一名記者,很敏感的。她本打算乾脆離開這一桌,轉移到別的桌去的。她也不情願和些六旬以上的老人們坐在一桌啊。坐到別的桌去,興許會碰上一下子就對自己產生了好感的人士呢!她心存僥倖地這麼想。可是望來望去,哪一桌也沒空位專等她轉移過去。她也打算一走了之,可這盛宴的場面,又吸引住了她,使她不甘一走了之。她本能地覺得今天會有意外的收穫,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收穫,會使她意外到什麼程度,卻又茫茫然難以測之。她一直尷尷尬尬地坐在那兒,也使同桌的幾位老人尷尬。

  老闆高調大嗓地拒絕採訪的話,老者們全都聽到了。他本來就是要說給眾人聽的,他的目的是達到了。否則,既然是俯耳說話,又何須那麼的高調大嗓呢?

  老者們全都聽到了他的話,就全都對他心生出又一種好感來。因為他說出了他們早就想說而註定了越來越沒機會可說,即使有什麼機會可說別人們也將大不以為然的話。有人當眾使一家八卦小報的記者下不來台,這是很使他們快意的事。而那個人還是這麼排場的一次盛宴的主人,尤使老者們快感。又聽他說了剛才那番話,也就是那番不願坐回去相陪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的話,他們對他業已形成了的初級階段的好印象,一下子膨化了,狀態變大了,並且一下子躍上了高級階段。竟不願在自己操辦的盛宴上和自己請來的官兒們坐在一起,多可愛的一位老闆啊!可愛得多麼與老闆之眾數不同啊!他們對坐在主桌的幾位半大不小的官兒們,那也是頗不以為然的。不以為然于對方們理所當然的樣子。論資格,對方怎麼能與他們相比?論職位高低,他們現在如果還操權握柄著,那差不多都是對方的頂頭上司。但他們畢竟卸職了,所以主桌就只能由對方去佔據著了。對此他們是毫無怨言的。他們明瞭場面上的規矩,也都是涵養挺高故而十分可敬的老者。但沒有怨言是一回事兒,半點兒都不失落那是另外一回事兒。失落不失落,往往與涵養無關,而是人頭腦裡的一種天生會這樣或者會那樣的化學反應。化學成分天生起反應,人的後天涵養能奈其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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