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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可不是那種誰付給他的酬金他就說誰好話的人啊!也不是那種誰付給他的酬金高他就對誰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種也付給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對他大師般地恭敬著,到頭來卻合作得極不愉快,給他留下了極差勁的印象的商人嗎?不是有商人被他不點名地在報上進行抨擊、貶損,認為他們渾身銅臭、目光短淺,聚斂錢財不擇手段卻又愚蠢透頂的事麼?

  對於同桌那幾位半大不小的幹部們,老闆認為他們若能起到傳話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夠了。

  剪綵活動從始至終進行得不錯,與度假村老闆合作的老雕塑家對老闆的從商素質評價很高——僅向他們所代表的大領導們彙報這麼一種總的印象,總的感覺,他寄託於他們的願望和目的那也就實現了,達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別的桌的,眾多的嘉賓貴客們對老雕塑家的話作何反應。因為他們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會層層面面包括絕對不可輕覷的傳媒界的反應。時代很不同了啊。理順直接影響自己事業成敗的官方關係也就是擺平幾位大個兒的國家幹部,對於他已是輕車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何況呢,所謂官方印象,說白了還不就是大官印象大官態度麼?半大不小的些個官兒,有幾個真敢與大官印象大官態度相右其背的呢?

  幸而有秘書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熱情洋溢而又真誠之至的稱頌性質的發言,一次次幾乎被打斷卻又根本沒被打斷,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之中結束了。

  真的,比起聆聽領導幹部們的發言,普遍的人們,還是更樂於聽聽搞藝術的人對人對事說些什麼。同樣是稱頌之詞,只要不太肉麻,人們的心理那還是易於接受的。搞藝術的人嘛,表達對人對事的看法,往往很浪漫色彩的。人們這麼一想,也就不太計較搞藝術的人對人對事的看法是否言過其實評價過高了。再說,什麼為實?眼見為實嘛!他們認為他們的眼觀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發言,那可不是預先有所安排的一種發言啊!更不是場面上司空見慣虛與委蛇的一種發言啊!人家那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之下發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種發言啊!一種激動起來了,有話要說非說不可的即席發言啊!他們既不反感他的稱頌性質的發言,又寬厚地認為那只不過是太個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達,也不計較他用詞的得當與否,評價過高與否,人們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大受影響了。

  「儒商」這類商人,在中國是被傳說得很多,而實際上很少很少的一類商人。現在,那一天,在本省出現了一位!一位真正稱得上是儒商的商人。本省一位幾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標清流的老雕塑家,以親身之感受,深刻之印象,證明了金鼎休閒度假村的老闆,一位此前大隱隱於市,故而他們沒太聽說過的其貌不揚的老闆,乃是一位當得起「儒商」二字的商人……

  人們相信老雕塑家的話。起碼比對某些官員的話相信,更比對某些傳媒的話相信。現而今,某些官員一說某位商人的好話,即使那真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商人,一位儒商,人們內心裡的想法也就複雜了。適得其反,真儒也難儒了。而傳媒要是稱頌商人呢?大多數人直接的想法是——賤!嫌貧愛富!

  人們經久不息的掌聲是相當由衷的。那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他們自己的耳自己的眼所鼓的。他們的耳朵對於發乎真情的話語已經久違了。他們的眼看到的是一位其貌不揚,而且顯然文化也不太高,基本上沒什麼好氣質可言的儒商。

  早些年的咱們中國人,對金鼎休閒度假村老闆這一類商界人士,那是全沒半點兒好印象的,甚至往往是輕蔑的。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們不那麼體面的「出身」,比如可能是更早些年的「倒爺」、「掮客」之類的人;或者聯想得更糟……

  現而今呢,相當年輕的商人出現了,形象也特別好氣質也特別好修養也特別好學歷還特別高甚至還是洋學歷洋碩士洋博士之類「出身」的商人漸次產生了,咱們普遍的中國人,於是乎倒覺著還是以前那些也許出身不良的商人更可愛些。

  這也不足以證明咱們中國人多麼的古怪。

  事實上,在僅有一點或一兩點令我們不得不刮目相看甚或有時候難免會嫉妒一下的成功人士與諸方面都堪稱一流種種的好都集于一身的成功人士之間,不管其是成功的商人還是別的什麼成功人士,在同一性別的人心目中,那註定了還是前者更容易獲得我們的好感。

  那些將人世上諸般好條件都占全了的人,能在世上諸般好事之中遊刃有餘大獲利益的人,在同性別的人看來是討厭的、可憎恨的。有時那簡直令同性別的人看了氣不打一處來,只有在異性心目中才是魅力四射的……

  「這老闆人不錯,你看他那樣子,實實誠誠的!」

  「是啊,不像別的些個老闆,剛搞出點兒名堂,積累了千八百萬的資產,就一副大亨派頭,恨不得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你們注意到了嗎?剛才咱們文聯副主席說他幾句好話的時候,他都聽得坐不住了。要不是他秘書扯了他幾次,他那兒要搶話筒,不讓人家把話說完啦!」

  「怎麼沒看見?就沖這一點,我對他有好感!」

  掌聲平息了;老雕塑家坐下了;別桌的人們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老闆又往起站,他的秘書不攔他了。他從老雕塑家手中接過話筒,有幾分不知所措地說:「我們敬愛的老雕塑家狠狠地飄(表)揚了我一番,讓我說什麼好呢?我只能說,慚愧,慚愧!除了慚愧,還說什麼好呢?倒叫我說什麼都不是了!這麼著吧,我露一小手,給大家唱支歌兒吧!其實我唱歌兒的水平比我經商的水平那可強多了!……」

  言罷,扯著公牛一般的嗓子吼起來: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闖呀,

  莫回呀頭!……

  他唱歌兒的水平實在難以令人恭維,卻勇氣可嘉,唱得別提有多投入了,感情充沛,底氣也特別充沛。雖然每一句都走調,但每一句都吼得震耳欲聾。

  吼完最後一句,他那一張渾圓的黑不溜秋的臉都憋紫了。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夾雜著哄笑。

  氣氛一時變得活躍起來,連與之同桌的半大不小的幾位公僕,也放下了一個個一直繃著放不下來的那一股子當公僕當久了的矜持勁兒,齊聲大叫——「好!」

  在掌聲、哄笑聲和喝彩聲中,有位三十多歲、在女性中其貌不揚婚否無人知曉的女記者(雖說現而今咱們中國未婚男女的比例是1∶4,男四女一,但某個男人決定和那樣相貌的女人結為夫妻,也還是需要非比尋常的道義精神的。)情緒極為波動地也是情不自禁地說:「我喜歡他!我他媽非得採訪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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