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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劉思毅平時並不喜歡與人辯論,也不喜歡侃侃而談。他主持班上的會議或討論,那是由於他身為班長,沒法兒推的。作為主持人,他養成了喜歡注意傾聽的習慣,而且樂此不疲。即使在別人聽來索然無味的發言,他也會聽得極有耐心。他做總結性發言時,話也不多,從未長篇大論過。也許是因為五位女學員打上門來,分明有通力圍剿的架勢,才迫使他動了一次真格的。

  那五位女學員,也都非等閒女輩。兩位中等城市的副市長、一位省教育廳的副廳長、一位省會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副院長、還有一位是省委統戰部的副部長。她們其實並不是專門找他進行辯論的,人家是請他這位班長去看電影的。她們都聽說他將許多書帶到了黨校,也是打算各自向他借幾本書看的,不成想他一動真格的,就都聽了他一大番諄諄教導。和五位女學員走在去往電影院的路上,劉思毅問趙慧芝怎麼沒和他們一道來。她們說趙慧芝在宿舍裡整理筆記。那天上午,某名校的一位經濟學教授,來給大家講了一堂宏觀經濟與微觀經濟的關係。劉思毅說,聽聽也就罷了,那不值得記什麼,更不值得記了還認真整理。因為只講了些皮毛的常識概念,沒講出什麼個人觀點。她們都同意他對那一堂課的評價,還都一致稱讚她們親愛的趙慧芝同學勤奮的學習精神,個個由衷地表示以後要以她為榜樣。其實,即使她們並不一致稱讚,對於趙慧芝勤奮的學習精神,包括劉思毅在內的所有男學員,也是早已看在眼裡了的。不論聽報告還是聽課,主講者一開口,她便埋下頭去起筆記錄。主講者的話不停止,她的頭往往不會抬起來。哪怕主講者講得口吐蓮花,妙語如珠,她的頭也不會在掌聲和笑聲中抬起。仍記。仿佛掌聲也罷,笑聲也罷,陣陣質疑的議論也罷,都不入耳。仿佛她不是一位高級班的學員,更像是一名現場速記員,一名試用期的現場速記員。倘若記得不夠快不夠全,可能隨時會被辭退似的。事實上她年輕時的確很下工夫地學過速記,還獲過一次市里舉辦的速記比賽的二等獎。曾有學員問她:「凡是精彩的報告重要的講課內容,過後都會發文字材料的,你幹嗎非記不可呢?」她一笑,說那不一樣,究竟怎麼不一樣,沒再說。她是個比較沉默寡言的人,你不一問再問,她絕不會問一答十。也曾有學員問她:「我們笑我們鼓掌,你沒聽到啊?」——她有點兒奇怪地看著人家,簡短地回答:「聽到了呀。」就回答四個字。仿佛奇怪於人家為什麼問她那樣的話。人家又問:「那你怎麼連頭都不抬一下呢?」她卻說:「我不是在記錄嘛!」結果問題就又回到了原點。她給人這麼一種深刻的印象——仿佛一進入中央黨校,就變成了一塊水中炭,或海綿,方方面面的知識都相當貪婪地吸收。即使每一個泡隙都吸收滿了,也還是寧願泡在知識的水池裡。她是學員中輕易不會邁出黨校大門的一個。不像劉思毅,該請假就請假,想溜出黨校去會晤什麼朋友,哪怕不准假,最終也還是能人不知鬼不覺地溜將出去。而如果聽那種滿嘴空話套話的報告聽得心煩意亂,劉思毅每每起身便走,還發牢騷:「我當省委宣傳部長的人,自己已不知說過多少空話套話了,說夠了。再聽別人說,夠上加夠,只有不聽。」當然,他也明智得很,區分作報告的或講課的是什麼人。倘是要人,那他是不敢開溜的。非但不敢,還像趙慧芝一樣,時不時地煞有介事地記上幾筆……

  那一天晚上,班長劉思毅邊走邊自愧弗如地對五位女學員說:「咱們的慧芝同志,是位有一等定力的女性啊!從政的人,有一等之定力,必有一等之前途。」

  走到電影院門口時,他又說:「請你們轉告她,如果她以後也能積極踴躍地參加討論,那就更是我們大家要學習的榜樣了。」

  下一次開討論會的時候,照例主動坐在劉思毅身旁的趙慧芝,果然作了一次發言,是不時看一眼小本上的提綱發言的。討論的是中國的環境污染與可持續發展問題。她列舉了不少國內外因環境污染所造成的嚴重而又巨大的公害事件。別人包括劉思毅在內,討論前都沒翻閱過什麼相關資料,發言時舉不出多少實例來。有人雖然也舉了例子,但舉的都是語焉不詳的例子。不像趙慧芝舉的例子,時間、地點、生命傷亡、經濟損失,言之鑿鑿,很具有說服力。於是大家對她刮目相看。最後她以她那一種女性特有的溫良綿軟的語調說:「我理解可持續發展的提出是建立在這樣的一種前提之下的——法乎其上,守乎其中。再可持續,也必然還是階段性的。一直持續、永遠持續的發展,是人類歷史上根本不曾有過的現象。以後也不可能有。我們力求可持續發展,無非是要通過科學的發展觀的正確指導,使中國目前非常難得的、良好的發展時期延長些,再延長些。因而可持續發展包含有兩方面的意思:第一還是要緊緊抓住發展機遇;第二絕不能以從前大躍進式的、粗暴的、企圖一蹴而就的心理肆意利用機遇。中國的民工潮,數量上如同一個由幾億人組成的大國家,是中國的國中之國,是一個巨大的候鳥群般每年數次遷徙的國中之國,是世界上生存狀態接近赤貧的國中之國。它每年數次的遷徙不可持續,也不可任由其持續。這個一直處在遷徙狀態的國中之國,對於中國既有遠慮,也有近憂。它年復一年的持續現象,對於我們力求的可持續發展顯然是一種反作用力。當我們談到經濟發展問題時,有一種經常的說法叫軟著陸。我想,中國也要特別認真地思考一下,如何使民工潮,使中國的這一個由幾億人組成的國中之國軟著陸的問題。好比對於候鳥群,我們總得替它們創造幾處適合它們降落下來得以正常生存的地方,不能眼看著它們總在天空飛,而要降落就只能降落在生存條件惡劣的地方……」

  趙慧芝發言時,劉思毅一直側身注視著她。她鬢角、耳根漸漸有細密的汗珠滲出來了。他想那五位女學員,肯定將他的話當天晚上就轉告給她了。他想她為了在這一次尋常的班級討論會上發一次言,顯然做了扎實充分的準備啊!某些話那是思考的結晶啊,為在一次尋常的又是小範圍的討論會上發一次言而認真準備的中國人,現而今不多了呀。

  那時刻劉思毅不禁生出一種大的感動來。

  趙慧芝結束了她的發言,首先抬起頭來轉臉看著劉思毅,有點兒惴惴不安的樣子。似乎明知自己的發言水平幼稚,因而不敢將目光望向大家。

  劉思毅內心又是一番大的感動。

  而今,在中國,大小是個公僕的人,還能保持有一種慚愧心理,自認為思想水平有限者也不多了啊。不,不是也不多了,是快絕跡了呀!何況她已經是一位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了呀!現而今的中國大小公僕們,還有誰不認為自己是天生的思想家理論家的呢?還有誰不是一有表現的機會就當仁不讓,爭先恐後的呢?還有誰不是一旦領導在場要員在場,搶個機會就趕緊證明自己是天生精英,滿腹雄才大略,一頭腦遠見卓識的呢?所以在小範圍的、沒有領導和要員在場的、尋常的司空見慣的討論會上,越來越難得聽到一次既做了充分的準備又比較有實際內容比較有個人見解的發言了。有發言經驗的人才不白白浪費精力呢!

  劉思毅不但心生感動,而且不無反省了。

  他拿起桌上的筆,在面前的白紙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字——好。

  接著他帶頭鼓掌。

  於是大家都鼓掌。

  那一天,大家不但開始對趙慧芝刮目相看,簡直還可以說敬意有加了。

  後來劉思毅囑咐她將發言整理成一篇文字稿,他替她修改了一番,定下來作為幾天後代表高級班在全校大會上的發言稿,而且是惟一的一篇。趙慧芝卻不願親自發言,她希望由別人代替她上臺發言。

  劉思毅堅定不移地說:「那不行,非你親自上臺發言不可!別忘了我們可是高級學員班,一位學員寫的稿子,卻由另一位學員上臺去讀,那不好。」

  趙慧芝卻還是一臉為難了她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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