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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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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嚴肅地說:「一盒茶葉幾十元,我們常委三天兩頭開會,喝公茶習以為常。上行下效,省委機關廳處科室,幾乎沒人不喝公茶了。連司機班和食堂,也經常以開會為由到後勤管理處去領茶葉。這成何道理?這個問題我委婉地談過多次了,遺憾的是同志們從不予以重視。省報也有責任對省委領導從大節到小節進行監督和批評。現在我鄭重地將這一問題再次提出來,請我們的省委書記來作決定。因為我作為常務副書記,似乎還不夠有權威作出什麼決定……」 趙慧芝說時,劉思毅的一隻手舉在臉頰旁,用食指撓了撓腮幫子。 她的話說完以後,常委們都默默將臉轉向了劉思毅。最具有親和力的女性一嚴肅,男人們全體不好意思了。 剛剛討論過的是一個國營大商場股份制以後仍然效益惡化終於不得不宣佈倒閉的善後事宜,話題很沉重的。而且一時討論不出什麼良方,只得留待下次再議。劉思毅的思緒一時難以轉移到茶葉問題上來。 在大家的注視之下,他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低聲說:「諸位,休息十分鐘。高級煙民們,咱們可以出去吸支煙,啊?包括茶葉問題在內的幾件事,今天上午,咱們接下來都初步議一遍,大家看怎麼樣?」 見大家頻頻點頭,他首先站了起來,一邊從兜裡往外掏煙盒一邊邁步向會議室的門那兒走。 在會議室門內,劉思毅和趙慧芝走了個對面。 劉思毅禮讓著說:「你先。」 趙慧芝笑道:「你官大,你先。」 劉思毅也笑道:「哎,還是女士優先嘛!」——他挺紳士地從門前退開了一步。 「那我不客氣了。」 趙慧芝又一笑,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出去。 趙慧芝回辦公室去打了一次電話,回來時,走廊裡只有劉思毅一個人了。 趙慧芝看了一眼手錶,以慶倖般的口吻說:「才過去七分鐘,我可不想給你這第一把手留下不好的印象。」 劉思毅問:「你會給我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呢?」 趙慧芝說:「你每次開常委會都提前坐在會議室,我們當副手的如果還遲到的話,那能給你留下好印象嗎?」 劉思毅說:「我怎麼會那麼雞毛蒜皮呢!都是整天開會的人,誰還沒遲到過幾次呢?」——他示意趙慧芝跟他從會議室的門旁走開幾步,又對她說:「哎,慧芝同志,你談的那個茶葉問題,我完全贊同。關於我們常委們應該帶頭的意義,我覺得你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今天上午議的內容多,茶葉問題就放在最後來議吧。到時候,我第一個表態支持你就是了。我估計,別人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看法的。」 趙慧芝再次微笑了。她說:「行啊,怎麼不行?你剛才說我似乎把你看成了一個雞毛蒜皮的人,你這麼鄭重其事的,不是也等於把我看成了一個雞毛蒜皮的人嗎?」 劉思毅剛欲辯解,趙慧芝迅速地看一眼手錶,扯他一下快言快語地說:「得啦得啦,別解釋了。你有什麼可解釋的呀?到點了,你這個主持會議的人讓大家等著可不好!……」 「是啊是啊……」 劉思毅向會議室大步走時,趙慧芝在他後肩上輕輕擂了一拳。在他們那麼高職務的官員之間,其舉動是很少見的。 這兩位「公僕」早在十年前就認識了。他們是同一屆中央黨校高級班的學員。劉思毅是南方某省的省委宣傳部長,趙慧芝是這一個北方省份的組織部副部長。當年他是她的班長。 兩個星期前那一次常委會開到十二點半才結束。最後作總結性發言的,自是非劉思毅莫屬。劉思毅望著大家,對諸項內容都談了談自己的看法。他覺得似乎還遺漏了什麼內容沒有談到,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於是將目光停留在趙慧芝臉上。那是一種習慣,不為其他常委所知。十年前在中央黨校他是高級學員班班長,動輒需要作總結性發言。那一屆高級學員中有六位女性,而男學員們對趙慧芝的看法最為良好。劉思毅也是。他不但是學員中入黨最早、職務最高的人,還是年齡最大的人。其實大也大不到哪兒去,但他這一位班長卻極願以老大哥自居。每次班裡開討論會,劉思毅總是讓趙慧芝坐在自己身旁。是要求,也是請求。趙慧芝記性之好,在學員中是公認的。劉思毅作總結性發言時,一旦覺得有所遺漏,或者一時叫不出哪一位學員的名字,只消扭頭看一眼趙慧芝,她就會及時地悄悄提示他一句。後來學員們就調侃他,說他這一位班長是不稱職的「司儀」,說趙慧芝是絕對稱職的「司儀助理」。劉思毅對大家的調侃備覺愉快,甚至備感欣慰。他這人明白某些官場之人有時候不明白乃至一輩子都不曾明白的道理。那樣的一些道理連智商正常的販夫走卒都普遍明白,而某些官場之人卻乾脆拒絕明白。比如劉思毅早就懂得——誰如果連一句別人對自己的調侃都聽不到了,意味著這一個人已經完全沒有什麼魅力或親和力可言了,人氣太差了,呈現危機了。而所謂人氣之對於這一個人,已僅僅是一種自己一廂情願地臆想出來的,僅僅圍著自己繚繞的,被從現實生活的大氣象上剪斷下來的一縷什麼氣罷了。到了這般田地,如果這個人還多少有一點點聰明勁兒,那麼他仍有救。惟一的方法是,儘量尋找機會自己調侃自己。如果他的自我調侃並不引起反感,漸漸成為容易被別人愉快接受的現象,那麼他在人氣方面就得救了。反之,還是個沒救。劉思毅這個人早就明白這種道理,證明他這個人的智商是很正常的,起碼是不低於販夫走卒的。與某些一輩子都不曾明白過這種簡單的道理的官員相比,簡直可以認為他的智商是很高的了。當年那一屆學員班中的另五位女學員,曾集體到他的宿舍裡與他辯論過。她們批判他自認為高明的道理是歪理;而他反駁道,不包括歪理成分在內的真理是不完全的真理。世上一切真理都是由正理和歪理相輔相成的,歪理是真理的必然組成部分。不能解析歪理之智慧的人,也不能智慧地領悟真理。她們又批判他的所謂道理沒有普遍性,而他反駁道,等有普遍性的時候,不就是正理了麼?她們五個人都辯不過他一個人,她們中的一個就急了,脫口質問出一句話——「那你這位省委宣傳部部長,敢把你這一種關於真理的思想寫成文章發表在你自己主管的省委機關報上嗎?」劉思毅眯起眼注視了那位女學員片刻,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說:「現在我們連為黨宣傳正理都還宣傳得不夠好,怎麼可以在黨的機關報上率先販賣歪理呢?可是如果我們還不從現在起善於深入地研究歪理,解析歪理,我們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把正理宣傳好呢?又究竟到哪一天才能提高我們正確認識和領悟真理的水平呢?」五位女學員聽得張口結舌,個個眨眼,似乎有所明白,又似乎越發地糊塗了。他卻接著慢條斯理地說:「什麼叫真理?我們中國人把真理一詞濫用了啊?!真理一詞原本是宗教詞典中的一個詞,非是政治詞典中的一個詞,更非是人文詞典中的一個詞嘛。真理一詞,在宗教教義中的意思那就是——別問為什麼,只管相信就是。不但要相信,還要虔誠地相信。而政治的要義卻是,凡事要不厭其煩地反復地解釋清楚為什麼一定這樣而不那樣。因為政治不可能最終成為一種宗教,不可能根本不許人問為什麼;越不許問,人越要在頭腦中想。而人文二字的要義卻是,既要解釋清楚為什麼,還要致力於研究不肯相信的人們何以不肯相信並提倡尊重他們不肯相信的權力。從這一點上來說,政治和人文是反真理的,是主張合理的。包而括之,是謂之合。竊以為,我們這樣一些從政的人,以後要少談一點真理,多思考思考什麼叫合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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