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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劉思毅又說:「我就不信,你這位省委組織部副部長以前沒上臺發過言。」

  她說:「我和你區別大了呀!你是宣傳部正部長,好多時候你不願親自登臺發言那都不行,是不是?可我是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算上我四位副部長呢!各管一攤。我是名次排在最後、默默無聞幹實事的那一個,跑外調才是我經常帶著人下去的事。至於登臺發言,在省裡怎麼會輪到我呢?我怕我站在麥克風前的時候嗓子都會發緊。」

  劉思毅看出她說的是真話,但仍堅持道:「那你更應該在中央黨校受到鍛煉。」

  結果是,她代表高級學員班作大會發言時嗓子並沒發緊。有些段落,幾乎是不看稿子,眼望台下從容不迫地背出來的。

  那一次台上端坐著一位中央要員。

  據主持會議的黨校領導說——她發言後,那位中央要員曾低聲問他,她是來自哪一個省的學員?什麼職務?姓甚名誰?並且一一記在小本上了。那一位黨中央的要員那天只作了幾分鐘的講話,對各級學員的研討成果表示滿意和欣慰。他在講話中說,有位女學員的發言,尤其體現出了辯證的思想,前瞻的思想,觀點較有個性。中央黨校並不是一個一味削掉人的思想個性的地方。恰恰相反,既體現科學發展觀又體現憂國憂民之意識的思想個性,在中央黨校是應該受到鼓勵的……

  會後,高級學員班的不少學員,都到趙慧芝的宿舍去向她表示祝賀。如果代表高級學員班作大會發言的不是她,而是一個很喜歡充當發言代表角色的人,大家就不會去祝什麼賀了。誰去了誰的行為反而會被認為多此一舉。但代表大家發言的是趙慧芝啊,情況不同了嘛。

  偏巧劉思毅約的一位朋友來看他,就沒去向她祝賀。事後他聽去了的同學說,在大家的祝賀話語中,趙慧芝像容易羞澀的少女般紅了臉,一再聲明功勞不在她,歸於班長,因為是班長劉思毅將發言稿改得很有思想了。以她自己的思想水平,才不能將發言稿改得那麼好呢。大家說那發言稿畢竟是根據你在討論會上的發言整理的呀,主要內容畢竟還是你的呀,思想框架畢竟還是你的呀!她卻說,連自己在討論會上的發言,也吸收了不少劉思毅的思想。因為前一天晚上,她就自己的發言內容和思路,到劉思毅的宿舍去向劉思毅請教過,劉思毅陪她展開性地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思想漫談,使她受益匪淺……

  劉思毅聽說了以上一些話,對他的「司儀助理」的印象好上加好。他覺得在仕途上,像趙慧芝這麼毫無虛榮心的人,實在是不多見的。過了幾天,黨校校報派人將那篇發言稿要去了,決定發表。趙慧芝在電話裡告訴劉思毅,她已經自作主張,將他的名字加上了,而且加在她自己名字前面了。劉思毅一聽就急了,當即匆匆去往編輯部,將自己的名字勾掉了……

  以後的十年中,二人各在南北一省發展自己的人生,實現著自己的價值,但感情聯繫始終沒間斷過,可以說是有增無減。倘言官場上也有真友誼,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便當之無愧了。劉思毅在南方當上省委書記以後,趙慧芝去南方考察,還應劉思毅的妻子郝淑敏的誠摯邀請在劉思毅家裡住過一夜。而趙慧芝當上省委副書記後,也曾盛情邀請郝淑敏到北方來賞冰觀雪,並留郝淑敏在她家裡連住數日。

  劉思毅怎麼也沒想到,現在他會被從南方調來,成為這一個北方省份的省委書記。中組部的同志和他談話時,他毫無心理準備。

  這個北方省份的省長,由於國家外交工作的迫切需要,被調往外交部去了。而省委書記,體檢時被診斷為癌症晚期……

  「你不但要去任省委書記,還要暫時兼著省長。我們會儘快為這個北方省任命一位能力很強的省長。但眼下,你必得去一肩雙挑。思毅同志,將你調往北方,其實中央早有考慮。現在,顧不得你個人有什麼願望了,個人要服從組織……」

  劉思毅明白那番話的含意,當即表示無條件從命……

  一個月前當上了這一北方省份的省委書記的劉思毅,當他在常委會上將目光望向十年前是自己的黨校高級學員班同學的省委常務副書記趙慧芝時,他自己也許並沒有意識到,那證明十年前他是黨校高級學員班班長時的一種習慣,又自然而然地在他身上恢復了。就像我們和十年前曾很熟悉的朋友,分開了十年又忽然相聚在一起時,會自然而然地恢復某些雙方都能心領神會的習慣一樣。只不過十年後的今天,劉思毅不能再像當年似的半真半假地命令趙慧芝開常委會時一定得坐在他旁邊了,更不能再將她視為「思毅助理」或「司儀助理」了。趙慧芝則每次開常委會時都坐在他對面。坐在他對面離他最遠,但目光卻離他最近……

  趙慧芝見劉思毅在望她,立刻就明白是為什麼了。女人果然天生比男人敏感。劉思毅自己並沒意識到的,她本能地意識到了。

  她向他舉了舉自己手中的杯。

  常委中,只有趙慧芝一人是將自己在辦公室用的保溫杯帶到會議室來的。

  劉思毅忽然想起似地說:「哦,差點兒忘了。最後我要談幾句那個……關於茶葉的問題。這個問題嘛,我是這樣看的——如果我和諸位以後能將省委省政府兩方面的工作都做得令老百姓滿意,不必十分滿意,比較滿意就行;不必處處滿意,大體上滿意就行。那麼,這個這個,啊,關於茶葉的問題,即使登在報上,發動老百姓來討論,我相信,大多數老百姓也會很通情達理地認為,不就是開會時喝了點兒茶嘛!開會時喝了點兒茶,總不至於被誇張成喝的是老百姓的血汗吧?開會時喝白開水,哪怕連杯白開水也不喝,GDP不會提高上去;開會時喝點兒招待處的公茶,那GDP也不會因而降下來一個百分點。但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的工作還沒有做到令老百姓比較滿意。就業的機會還很少,失業的人數還很多,失業救濟金還很低,某些企業和某些百姓的生存還很艱難……總而言之吧,老百姓的抱怨之聲還終日不絕於耳。在這麼一種情況之下,報上又對我們常委開會喝公茶的問題提出了批評,那我們就不能不改一改這個慣例了。我完全同意趙慧芝副書記的看法,報社主編不能撤,已經宣佈處分了的記者,立即取消決定。我們執政的共產黨人,何必因為些許小事,就給老百姓那麼一種小肚雞腸的印象呢?大家請看我們趙副書記的杯子……」

  於是眾常委將目光望向趙慧芝手中的保溫杯。

  劉思毅又說:「我請大家看的其實不是她的杯子。我指的是她杯中的茶。我們誰也看不見她杯中的茶,所以我也只能請大家注意她的杯。據我所知,她一向飲的就是從家裡帶來的茶。我們這些個人,誰家裡缺茶呢?誰在家裡飲的不是好茶呢?誰又自己家裡花錢買過次茶呢?我承認,反正我從當局長的時候起就沒飲過自己花錢買的茶了,也沒買過煙了,也沒買過酒了。而且,吸的還都是好煙,喝的還都是好酒。誰還沒幾個親朋摯友呢?一個幹部廉潔不廉潔,現在已經根本不體現於收沒收過茶煙酒。我們的幹部一個個一批批地倒了,也不是因為收過那些。那些都是原始腐蝕階段拉攏幹部的初級伎倆。而現在已經是拉攏幹部的高級階段了。不靠金錢美女,豈能打倒一名國家幹部?扯遠了扯遠了,我的意思是,從我做起,咱們把親朋摯友送咱們的茶,輪流帶來一盒。那樣,我和諸位也能經常飲到不同的茶。大家看這個辦法怎麼樣?……」

  常委們便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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