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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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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戴著不行,更看不清字了。我只不過稍微有點近視,才一百五十多度……」 秦岑說罷,對苗律師報以感激的一笑。接著,只得撕了信封將信紙抽出,展開,鋪在桌上。 她雙臂交叉,兩隻手夾在腋下看那一封信。就如同某些人心不在焉地看一份可看可不看的報那樣。 無格的白紙上,喬祺的字潦草而又間架端正。只上完了初中的坡底村農民的兒子,對自己寫的字怎樣比對自己在舞臺上的演奏姿態怎樣更重視。三十幾年來他一有閒暇就練字,竟也能寫出一手很耐看的硬筆字了。橫撇豎捺透著一股倔勁的男子氣,像他這個男人本身。有幾個字的筆劃都快將紙戳破了,看得出他寫時的心情並不平靜,但是意念又那麼決斷。 岑: 請一切按苗律師的要求去做,我將永遠感激。我知道我肯定對你造成了傷害,但我絕不是成心的。在我們認識以後,在今天以前,我自忖沒有在任何方面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但現在我顯然作出了對不起你的決定。但我只能。也許以後有機會當面向你解釋。也許沒機會。如果沒有,請寬恕我。想想我曾多麼愛你。他沒變。拜託了!千萬別為難苗律師。我是經過考慮才找一個你我都不認識的律師。我打聽過,他可靠,可信任。並且向我保證了,不到處亂講。 祺 即日 前邊的字寫得太大,後邊的字寫到背面去了。秦岑只得將紙翻過來接看著。寫在背面的字一行比一行小,「祺」字和「即日」兩個字,勉勉強強才擠到了紙上。前邊還用了幾個逗號,後邊則乾脆只用句號了。話也不太完整了。秦岑邊看邊猜。她想「他沒變」,一定是指他們之間的愛沒變。當然用「他」,也不算錯。她倒寧願接受那個代表男人的「他」字。找一位無論他還是她以前都不認識的律師,他這一種良苦用心,秦岑也完全能夠領會。經常到酒吧來的幾位律師,他也是熟悉的。他不請他們中的哪一位來處理自己和她之間的事情,顯然是為了將口舌限制在最小的範圍…… 私密的親愛關係建立了兩年多以來,秦岑第一次看一封喬祺寫給她的信,而且是在旁邊坐著一位他委託來的律師的情況之下看的。手機時代似乎使以信溝通的方式顯得太古典了。尤其是親筆信更加給她這樣一種感覺。如果一切不愉快都沒發生過,那麼自然旁邊也就不會坐著一位律師,那麼信的內容也就不會是這麼一種內容……將會是什麼內容呢?若是一封愛意氾濫的信多好啊!在初七這樣一個春節的假日裡,在冬季上午的陽光慷慨地灑滿一屋的時刻,在他和她共同擁有,並且每年帶給他們各自一筆穩定可觀的收入的酒吧裡……安安靜靜地看一封他寫給她的情書般的信,而不是看手機短信息,那將會是多麼幸福的感覺啊!…… 秦岑竟忘了苗律師的存在,也竟忽略了那並非一封情書般的信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種一廂情願的超現實的想像中去了…… 「我可以吸一支煙嗎?」 被遺忘在一旁的苗律師,不得不巧妙地證明自己的存在。 「哦,對不起,對不起。吸吧吸吧,我偶爾也吸一支的。剛才心思跑了……這幾天事太多……經營方面的操心事……」 秦岑的臉又一下子紅了,雙手終於從腋下抽出,做著些自我掩飾的表意不明的手勢。 「那麼……」 苗律師將手中的煙盒向她遞去。 「啊不,不……這會兒不想……」 秦岑勉強一笑,接著將信折起,塞入信封,再放入抽屜,還從兜裡掏出一串鑰匙,將抽屜鎖上了。 等她抬頭看苗律師時,苗律師已在吸著煙了。 苗律師當然不清楚喬祺都在信中寫了些什麼內容。他以律師那一種特有的,不動聲色而又善於察言觀色的目光,研究地望著秦岑的臉,企圖從她臉上有所發現。 他以為他的目光是不值得敏感的。職業使這個男人的目光變得似乎毫無內容,使他的眼看人時變得像魚的眼。他靠這一種高級的假相研究別人的臉,而又能使別人全無察覺。 但秦岑卻敏感到了他目光中那一種稀釋得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的研究意味。 看過了喬祺的信,她心裡反而平定了許多。 他在信中寫的是「岑」,而不是「秦岑」,這使那封信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種親切感。從初一到初六心裡邊沒被什麼事物引起過的一種親切感。 「他沒變」三個字,尤使她倍覺安慰。 何況,他還在信中請求寬恕。 儘管她沒猜到他已作出的是什麼決定,但「他沒變」三個字,對她起到了一種暫時的麻醉般的作用,以至於使她認為,他已作出的是什麼決定並不太重要了。 是的,她鎮定多了。 善於控制自己情緒的自信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的雙手也不在微微發抖了,她卻還是將它們夾到了腋下。似乎那是一種惟一能使她在喬祺委託來的一位男律師面前更有效果地保持自信和鎮定自若的姿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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