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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那一年那個小女孩七歲了,爸爸和哥哥給她取名喬喬,上小學二年級了。她說話晚,但一開始說話,張口就是一句句的大人話,一套套的大道理。家裡有台舊收音機,那是她學話的「課本」。從兩歲起,她就愛將手臂平放在桌子邊上,下頦壓在手臂上;或手捧下頦,守著收音機沒夠地聽。幾乎一切廣播節目都吸引她,包括政治新聞。到她五歲時,語彙總量反而是同齡兒童的幾倍了。因為有喬祺這樣一位家庭教師,她已經能夠在喬村長的生日那一天,給「村長爸爸」寫一封洋洋三四百字感情充沛的祝賀信了。喬村長盤腿坐在炕上,優哉遊哉地吸著捲煙,看著他的「女兒」肅立于面前,以童聲朗讀寫給自己的生日祝賀信,內心裡幸福得難以形容。

  是的,喬村長早已接受「小妖精」是自己家的一口人這一現實了。最初接受得很勉強,後來漸漸變得情願了。隨著「小妖精」的年齡一歲歲增長,他反而特別擔心某一天會失去這一個可愛又精靈的「女兒」了。對於村民們,他或者囑咐,或者警告,所以許多人都向村長指天咒地發過重誓,保證不從自己口中洩露他的「女兒」的身世真相。而幾乎每一戶的家長,也都對自己的孩子們進行過不厭其煩的囑咐和嚴厲的警告。所以「小妖精」長到七歲以來,從沒因自己的身世真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感到過困擾。也從沒懷疑過「村長爸爸」是不是自己的親爸爸。而喬祺哥哥,當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了。那一年喬祺二十二歲了。從他二十歲那一年開始,坡底村也實行分田到戶了。家裡承包了五畝地,兩畝種菜,三畝種糧。那時的喬守義已當了三十來年村長,有著廣泛的好人緣。農忙時,每有念舊情的人主動前來幫幾天。秋季的餘糧,順利賣了也不成問題。而夏季裡,喬村長還沒檢查出病時,他就會擔著時令菜蔬走過江橋去賣給城裡人。不必進城太遠,就在江邊那條街上,一上午或一下午也就賣完了,隨便買回些油鹽醬醋什麼的。由農村少年而成為青年農民的喬祺,對音樂的酷愛依然未變,甚而迷戀有加。為了給家裡掙點兒零花錢,也為了供妹妹喬喬無憂無慮地上學,他一有空兒也走過江橋去,在沿江街一處報亭旁「賣藝」。

  由於身體不好,卸去了村長和支部書記之職以後的喬守義變得嘮叨了。精神分明也經常陷於鬱悶、迷惘和空虛中了。仿佛,只有兩件事能算是他的「精神寄託」了。一件事是寫詩詞,古體的。七言、五言、「西江月」、「虞美人」等等,隔幾天就會寫出一首。三十幾年不曾之乎者也了。建國初期城市重點高中裡當年那一位惹得不少女生芳心大動的校園詩人,雖才五十來歲年紀,卻已變成了雙手厚繭,滿臉褶皺的「老」農。另一件算是他「精神寄託」的事,便是與寶貝女兒喬喬閒聊。是的,喬喬之對於喬村長,已經是寶貝是心肝了。以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來形容,未免過分誇張。但喬喬如果患了什麼嚴重的病,必須得換肝、換腎、換脾,哪怕是換心臟,只要醫生認為換上他的可以,沒問題,那麼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別等了呀,我身上現成的,趕快給我女兒換上吧!」

  看著聽著喬村長和喬喬這一老一小在閒聊,那情形是非常使人感到溫馨的。閒聊這一件事,體現在父女倆身上是特鄭重也特莊重的一件事。他們手裡並不輕鬆散漫地做著什麼無關緊要的活兒,比如搓包米啦,剝豆莢啦,選菜籽啦,不,他們不那樣,而仿佛是將閒聊本身當成一樁極須認真對待的「活計」來做。情形常是這樣——喬村長坐在小凳上,面前擺著盛煙葉的紙盒子,一會兒抓起一撮聞聞;不吸,只聞。聞一下便放回紙盒裡去。喬喬小小的年紀,已經知道吸煙對人的身體有害,是導致父親咳嗽不止的原因。由於她每態度嚴肅地進行批評和禁止,喬村長只有背著她才偷吸一支煙了。與她面對面閒聊時,他無論多麼想吸,也能克制著煙癮不吸。不只是怕受到批評,還怕嗆著了她。而喬喬,則趴在父親面前,兩肘著席,雙手捧頤,支著頭,一句接一句向父親提問。問他小時候的生活怎樣,問他的父母也就是她想像之中的爺爺奶奶是怎樣的人,愛他是不是像他愛她一樣?還問他是怎麼與她想像之中的媽媽戀愛的,他和她的媽媽吵過架沒有,為什麼?

  哥哥小時候惹他和媽媽生過氣沒有,那是由於做錯了什麼事?……

  父女倆如此這般閒聊時,喬喬問得最多的是關於「媽媽」的事。她連「媽媽」的照片也沒見過,從沒聽過「媽媽」。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後來才經常問。

  家裡原本是有幾張喬祺媽的照片的,鑲在一副相框裡。喬喬剛開始會叫「爸」會叫「哥」時,父子倆一商議,連相框用幾層報紙包好,收藏在天棚頂上了。小傢伙太精靈了呀,他們怕她哪一天忽然指著喬祺媽的照片問是誰?更怕她哪一天指著又問我怎麼一點兒不像我媽媽呢?女兒不像父親,父親可以說她像母親。小妹妹不像大哥哥,大哥哥也可以說她長得像媽媽。但是如果她發覺她並不像媽媽,無論當父親的還是當大哥哥的,豈不是無言以對了嗎?

  在喬喬以小孩子那種一往情深的話語一次比一次更詳細的詢問之下,在喬守義一次次不厭其煩的回答過程中,他曾有過的那一段極其糟糕的不堪回首的婚姻,逐漸被他自己修正得似乎十分幸福十分美滿了。

  「你媽媽嘛,嗯,那是坡南村當年出了名的美人啊,哪一個未婚男人都夢想娶她為妻的一朵女人花。在方圓百里的男人中,她惟獨相中了坡底村的我,愛上了我。你爸爸我,當年那也是一表人才呀,是全公社最年輕的黨員,也是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的小夥子。我和你媽媽結為夫妻,那在當年是太般配的一對兒了,人人羡慕人人誇……」

  「你媽媽她,不但相貌好,身材好,嗯,品格也好。我們從沒因為什麼家裡外頭的事吵過架。夫妻一場,那真是恩恩愛愛,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你問我思念不思念她嗎?嗯,當然囉,經常思念起她來,不止一次夢見過她……」

  從旁親耳聽著父親如此這般談起自己的母親時,喬祺暗自訝然。作為父親和母親之婚姻的最有發言權的見證人,他也開始明智地修正起自己關於父母關係的記憶來。出於對小不點兒妹妹的感受好壞的考慮,出於對父親的高度同情和憐憫,也出於對自己作為惟一兒子的一種理性要求。

  有次父親還扭頭看著他問:「喬祺,我說得對嗎?」

  當時喬祺正替喬喬包書皮。被問得猝不及防。

  「啊,喬喬,爸爸說的話句句屬實。我們的媽媽,就是爸爸說的那樣……」

  他也只有這麼回答。話不直接對父親說,而是對不丁點兒的小妹妹說,仿佛如此一來,就可以回避一個誠實與不誠實的問題了。

  喬喬那雙黑圍棋子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著喬守義,頃刻湧出淚水。她的黑眼珠還是那麼黑,眼白的部分卻明顯地增多了,將黑眼珠托得更圓,完全符合事實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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