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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們農村人家,是能和大城市裡的人家攀上一種非親非戚的親密關係的嗎?攀上了多不容易啊!那是咱們給人家做女傭的母親,用二十幾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換來的!如果高翔一家遷回北京了,那咱們姐妹就等於和一戶北京人家有了特殊關係!北京人家啊!何況高翔的父母非是一般人,原是北京文藝界的名人!文藝界的名人你知道是什麼樣的人嗎?即使不能像親戚一樣經常走動,能對別人說說,那也是咱們姐妹倆的一份榮耀!是咱們的母親一輩子善心待人為咱們姐妹積下的一份德!人家把你的戶口辦到城市去了,人家給你找了一份工作,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也算是對得起咱媽二十幾年的忠心耿耿了!可你呢?你卻不知道珍惜這一種難得的關係,你竟然癡心妄想成為人家的兒媳婦!於是就千方百計勾引人家兒子!那樣一戶人家的兒媳婦是專等著你去做的嗎?現在可好,你把自己搞懷孕了,卻回來住在我這兒,害得我也沒臉出門,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當姐姐的一番番用諸如此類的話訓斥她羞辱她。那些話也基本上代表了家鄉人對她的看法。到了那麼一種千夫所指的地步,她反而鐵下了一條心,不聽任何人的勸,一定要將孩子生下來不可了。

  高翔這一邊呢,畢竟是人生頭一次初戀,愛得就很不懂事。沒分開時,山盟海誓的,仿佛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人什麼力量能使他們分開;一旦分開,不必再整天呵護著哄慰著了,便體會到了一種仿佛解脫般的輕鬆,責任感漸漸的淡了,只不過起初跑到她的家鄉去偷偷看望了她一次。時間一久,連信也寫的少了,信中也不再出現一行行思念不已的甜言蜜語了。而那正是愛他的姑娘在非常時日裡所渴望所需要的。不是他變心了。不,他沒變心。只不過初戀的那一種如膠似漆的黏糊勁兒熱乎勁兒,由於分開而降溫了。

  孩子終於是生下來了。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親投水塘將自己溺斃了……

  又過了幾天,有一個安徽農村的青年,來到了這一座省城,來到了少年宮。他抱著一個孩子。那會兒高翔在上課,教手風琴。

  前幾天他剛在少年宮被評為模範教師,還獲得了一百元獎金。他正打算給她寫封信問問她的情況,並向她報告自己事業上的成就,也把一百元獎金給她寄去。

  他被同事從教室裡叫了出來。

  在少年宮一進門的大廳那兒,當著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農村來的青年對他說:「給你,這是你的孩子!」

  對方還沒開口說話,他見對方懷裡抱著孩子,心中已頓時明白了幾分。

  對方那麼說了之後,他呆住了。可想而知,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臉上會是何種表情。

  他簡直無地自容。

  對方又說:「你不想要嗎?你不想要,我怎麼抱來的,再怎麼抱回去就是。」

  對方臉上卻沒有什麼特別使他尷尬的表情,話也說得極其平靜。仿佛只不過是受人之托,給他送來一種他可要可不要人人欲常見慣的「東西」。

  他很機械地伸出雙手接過了孩子。

  「是個女孩兒。」

  「……」

  「你永遠也見不到她媽媽了。」

  「……」

  「她媽媽死了。」

  「……」

  「你的女兒已經半歲多了。你知道在農村,一個沒結婚的女人整天懷抱著一個孩子,別人會怎麼議論這種事嗎?……

  「……」

  「半年多啊,任人指點,任人蔑視,她媽媽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可是她對誰都沒有說出過孩子有你這麼一位父親!為了你的名聲,為了你的家門的名聲!上天有眼,她對得起你……」

  「……」

  「她是投塘淹死的。我和孩子的姨,已經把她發送走了……」

  「……」

  「現在,她只有你這個父親了。」

  「……」

  「如果她媽媽不到這一座城市裡來,不到你家,就不會不愛我了,就不會懷上你的孩子,就不會死。那麼,我們就是夫妻了。農村裡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對窮夫妻。」

  對方說完最後幾句話,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少年宮。

  從始至終,他自己沒說出一句話。

  他抱著他的女兒在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視之下,一時間似乎變成了石頭,發呆得連眼睛都不眨動了。而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樣子。

  一分多鐘後他也離開了少年宮。

  傳達室師傅和他的同事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了,也都沒有說一句話。都不知該說句什麼話好。

  他抱著他的女兒在街上茫然地轉悠了一會兒,頭腦才有點兒恢復清醒。

  他抱著他的女兒回家了。無處可去,只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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