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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一說他抱著的是他的女兒,他母親兩眼一翻,立刻就昏過去了。

  他沒敢說他女兒的媽媽已經死了是怎麼死的,怕他父親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也昏過去。他心裡明白,他的父母是斷難接受他們有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孫女這一現實的。

  第二天,他將他的女兒送給了他最愛的學生。經過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種結論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喬祺的十五歲的學生,再無另外的一個人可以託付。不知他根據什麼確信,他那一名叫喬祺的十五歲的沉默寡言的農村學生,是絕不會使他失望的。

  那一夜他還作出了另一項重大的決定——死。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場雪。

  他將他的女兒託付給他的學生以後,並沒下江橋,而是轉過身走在兩條鐵軌之間,無魂無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聽到前方列車鳴笛,他臨時決定了他的死法……

  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歲的少年以後才知道的。當他對一些細節也有所瞭解時,已經二十來歲了。而在當初,他僅能從人們的議論紛紛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屬￿」他了的那一個女嬰,也許將真的「屬￿」他了。她是他老師的女兒。他的老師和老師所愛的姑娘,先後自殺了,為了他們事倍功半的愛情,也由於初戀時不懂得愛情……

  以後的五六天裡,他每天下午照例背著大提琴走出家門。他對他的父親說是到少年宮去,實際上他沒去。但是他也沒到別的地方去。他背著大提琴一直走到江邊就不再往前走了。隔著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見少年宮的全景。門前左右兩邊的大柳樹依然結滿霜雪,像兩株巨大的銀珊瑚。他或者站在江邊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橋梯的臺階上拉。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橋梯。拉時,目不轉睛地遙望著少年宮。眼淚從眼中流出,在臉上凍成冰的淚痕,他也沒覺出。手指尖凍麻了,兩雙手都凍僵了,他就交叉揣進袖筒,或塞入懷中暖暖。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著少年宮。江這邊,無論春夏秋冬,一切對於他都太熟悉了。江那邊的城市,除了少年宮,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然而也從沒想要多麼的熟悉它。在極其陌生的城市的背景之前,凸顯著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宮。那雖不宏偉但是造型很美觀的建築物,如同城市的一種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別有一番意味。前後左右四面八方,似乎只有少年宮值得他久望不厭,而其他景物都不怎麼值得他看。那少年宮成了他內心裡的一座神殿。供奉著一尊無形的倍遭人們議論的,由而也在所難免地被蜚短流長所塗染所扭曲的神。他一如既往地敬愛和崇拜著的神。這少年當年還不能意識到,在那些日子裡,他的琴聲中攙入了一縷憂傷的情調。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是別的樂器了,比如手風琴、二胡;或者吹奏樂器,比如簫、笛、薩克斯什麼的,樂聲中也都有一縷憂傷的情調。連是歡快的曲子都那樣。本就憂傷的曲子更是那樣。而這一點後來影響了他的音樂天分,受到權威人士更充分的賞識;也影響了他的音樂事業的長足發展。這是他的老師高翔活著的時候始料不及的……

  他的父親終究是村長。不能在他離家後變成一個全職的照看孩子的保姆。父親有時將「小妖精」送到張家去,有時送到李家去,求村人們幫忙照看幾個小時。如果他回家早,他去將「小妖精」抱回。如果父親回家早,便是父親的義務。

  不久,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長的兒子撿了一個「小妖精」這件事了。

  大約是老師死後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傍晚,他回到家裡時,既不見父親,也不見「小妖精」。看了父親留下的紙條,他去到一戶村人家裡想要抱回「小妖精」。人家卻告訴他,「小妖精」被他父親剛剛抱走了。人家還告訴他,他父親決定將「小妖精」送到城裡沿江街的派出所去。既然是在江橋那兒撿的,送到那一處派出所去也算合情合理。

  他跑出村口時,天黑下來了。馬車以及父親坐在車上的背影綽約可見,離他六七十米。

  他追著喊:「爸!不可以呀!我不同意,你不可以那麼做呀!……」

  父親回了一次頭。他看出父親一手持鞭,一手將「小妖精」抱在懷裡。緊接著,父親連揮幾鞭,將馬車趕快了。轉眼,馬車消失在夜幕之中。馬鈴嘩嘩,他知道馬兒是奔跑起來了。顯然,父親想將他甩下。

  他窮追不捨,繼續喊。

  馬鈴聲卻越來越遠,越小。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一口氣追了十余裡,連歇也不敢歇一會兒。

  等他追到橋頭那兒,只見馬車拴在一棵老樹上,兩匹跑累了的馬在吃雪。哪裡還有父親的身影!父親早已抱著「小妖精」走過江橋去了。

  他也毫不遲疑地登上了江橋……

  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趕到派出所時,見幾名值夜班的民警,正輪番逗「小妖精」樂,而愛樂的「小妖精」一陣陣樂得格格嘎嘎的。他看得出來,民警們也都挺喜愛他的「小妖精」。

  他的出現,使民警們很是詫異。

  父親說:「這就是我兒子,他有點兒捨不得這孩子了。」

  喬祺摘下了帽子的頭上直冒氣。

  女民警問喬祺:「你怎麼一頭汗啊?」

  喬祺說:「跑的。」

  女民警又問:「你跑什麼呢?」

  喬祺看看他父親,不吱聲了。

  女民警朝他臉上細看一眼,接著問:「你還哭過吧?」

  喬祺一轉身,抱著「小妖精」躲到牆角那兒去了。

  民警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明白了八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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