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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問了我怕我也找不到,城市那麼大。」

  「嗨你,你都十五了!」

  「再說,我兜兒裡一分錢也沒有,要是遠,我不坐車怎麼去?……」

  「我看你就是沒誠心!我寫的那些尋人啟事都貼了沒有呢?」

  「都貼了。」

  「你不許騙我!」

  「我以前騙過你嗎?」

  父親一時語塞,便又繼續翻箱子。

  喬祺心裡隱隱地發生著刺疼。這少年以前從沒騙過任何人,更沒騙過自己的父親。顯然,父親不再問什麼了,也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值得懷疑的表情,乃是基於對他這個兒子一向的誠實品質的信賴。他暗想,為了「小妖精」,從今而後,他將不得不開始學會騙人了,包括騙自己的父親,首先是騙自己的父親。而且,還要越來越騙得高明。這是他極不情願的。這少年從小本能地感到,作為一村之長的兒子,撒謊騙人是可恥的。

  父親從箱子裡翻出一小卷花布,一小包棉花,蓋上了箱蓋。布和棉花是早些年做被子剩下的。父親將它們夾在腋下,走到他跟前,以譴責的態度說:「沒見過這種人,大冬天的,把個光屁溜的小孩兒用小被一包,就拋棄了!對自己的骨肉,真是夠狠心的了。我得去求別人家的女人,給她做身連襖帶褲的小棉衣,要不怎麼過冬呢?」

  他心裡又隱隱地刺疼了一下,差一點兒就張口告訴父親真相了。然而父親還是沒從他臉上看出什麼值得懷疑的表情,一說完就向外走去。

  「爸……」

  父親在門口轉過身。

  「要是她醒了,我……該喂她奶嗎?」

  「不,給她點兒水喝就行。水我已經涼在一隻杯子裡了。別放糖,不能慣出她不甜就不肯喝水的毛病。那對她沒什麼好處。她睡得正香,你也別犯賤,閑著沒事兒非把她弄醒。她一醒就黏人,那咱倆就得專有一個人讓她黏了!」

  「知道了。」

  「還有,那書包,你別動。裡邊的錢,你要敢拿一分,小心我剁你手!」

  他抗議地說:「我拿過別人的錢嗎?」

  父親又語塞了。

  「小妖精」的睡態,幾近於無聲無息,像一個被做成了閉著雙眼的樣子的大布娃娃。他將耳湊向她的鼻和嘴,這才聽到她的呼吸之聲,吐納如絲,均勻而且酣然悄悄,在他聽來,挺美妙。

  父親將火炕燒得溫熱適中。「小妖精」的鼻尖上滲出了幾顆細小的汗珠。他想用指尖替她抹去,伸手縮手幾次,未敢。又從被角破了的地方扯出了一小片舊棉花,想替她拭去,猶猶豫豫的,還是未敢輕舉妄動。

  第二天第三天喬祺沒去少年宮。

  第四天,他在少年宮聽到了人們對於高翔老師之死的某些議論——說高翔老師與一名還未滿二十歲的姑娘秘密戀愛已經三年多了,在他還沒返城時就開始了。那是一位安徽省的鄉下姑娘。她的父親1962年餓死了。她有一個姐姐。而她的母親,一直是高翔家的傭人,在「文革」中和他一家共患其難,與他一家一同被發配往農場,之後又一同告別北京落戶本市,不久病死於本市。高翔老師的父母感念老女傭的忠誠,想方設法將她小女兒的戶口從農村老家辦到本市,並安排她到煙廠去工作,視如女兒。但是,當他們的兒子高翔與他們已故的老女傭的女兒之間的秘密戀愛被他們發覺時,他們勃然大怒,認為肯定是那來自鄉下的姑娘勾引了誘惑了他們的兒子,認為她對他們兒子的所謂之愛另有動機,目的不純,簡直等於是忘恩負義損人利己。結果她被逐出了高家。然而愛情的種子一經在年輕的心中發芽,除非將它從年輕的心裡摳出,並且放在燒紅的鐵板上焙成一粒碳,否則它是不會自行停止生長的。

  愛情依然在「地下」進行活動,也一再地受到警告和「鎮壓」。高翔的父親母親並非特別專制的父母,更非兇暴之人。事實上他們對於兒子高翔,幾乎從來都是尊重其選擇和決定的。比如他們希望他返城後報考中央音樂學院,以他的音樂特長那是不成什麼問題的。而高翔對北京似乎已沒什麼剪不斷的感情,恰恰相反,他倒日漸喜歡起這一座冬季多雪的北方城市來。他寧肯在少年宮當器樂班的老師而不想考中央音樂學院,父母不加勸說就默認了他的決定。但對於他的婚姻大事,父母一反常態。他們有他們的考慮。他們曾是北京人,而且曾是很有身份的北京人。他們無時無刻地盼望著儘快地重新再成為北京人。哪怕不恢復他們從前的身份也在所不惜。儘管這座北方城市也是一座相當美麗的大城市,粉碎「四人幫」後開始理所當然地給予他們種種破格的禮遇,他們內心裡還是只不過視這一座城市為他們的流放地。北京是他們的心結。是他們的精神碼頭。是他們早已確定了的靈魂安息地。不重新回到北京他們死不瞑目。高翔是他們惟一的兒子。當他們離開這一座城市時,兒子必須同他們一起回北京。僅僅這一件事,才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向兒子妥協的事。對於從前的身份他們有完全放棄的心理準備,卻從來也沒想過可以考慮將惟一的兒子單獨留在另一座城市,一座曾是他們人生流放地的城市。不,這對於他們是一件不容商討的事。他們認為,在這一件事上,兒子若違背他們的意志,那麼也就違背了是他們的兒子的起碼原則。而兒子的愛情,當然也應該順理成章地發生在北京。哪怕是北京一家普通百姓的女兒,他們都是打算面對現實的。但就是不可以是自己家已故女傭的女兒,更不可以是一個安徽鄉下一無技長的姑娘!她才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啊!何況,以他們目前的能力,若將她的戶口也辦回北京,那將是多麼多麼難的一件事啊!兒子為什麼非要將這麼一種難以理解的愛情進行到底不可呢?世上不是只剩下了她這麼一個姑娘啊!想來想去,在他們那兒,只剩下了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們惟一的兒子,被他們家已故的老女傭的女兒施展難以抵禦的惑術迷住心竅了。結果是那姑娘不久以後被煙廠解雇了。本就是臨時工,不需要什麼理由。然而愛情仍在「地下」繼續進行,此時愛情已不僅僅是愛情,也是「地下抵抗運動」了。姑娘像她的母親活著時一樣,也在一戶人家當起傭人來。愛情之「地下抵抗運動」更加激怒了高翔的父母,他們認為那是對他們是父母的正當權力的蔑視和挑戰。而且那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主謀,他們的兒子不過是被一時迷住了心竅的隨從。其實恰恰相反,那姑娘倒是一次次打算知難而退了,倒是他們的兒子破釜沉舟一往無前。於是那姑娘有一天被雇主客客氣氣地辭退了,誰家也不願雇一個品質上有劣跡的姑娘做女傭。難道勾引雇主家的兒子不是一個女傭最不能被寬容的劣跡嗎?何況她不知悔改,反而繼續。這看法是不便直言的,所以才客氣而又堅決,只說不需要了。高翔與他的父母因而大吵一場,連他自己也被逐出了家門,只得找了個藉口住到少年宮去。當時,在中國,在城市,普遍人家的居住情況別提有多擁擠,誰要租到一間小小的屋子在城市裡長期住下去是十分不容易的事。而那時,姑娘已懷孕了。在當年,在中國,在城市,倘若非是夫妻,兩性關係只能是一樁雙方擔驚受怕倉促而又慌張進行的「事件」。所尋覓到的空間,往往足以令人倍感羞恥。也正是這一點,常使戀愛中的青年因他們婚前的性行為產生心理上的「犯罪」感。那一種「犯罪」感使高翔和他所愛的姑娘覺得他們是一對做案了的賊。愛情的果實結成得太不是時候了。在當年,在中國,即使在一座大城市,對於一對未婚青年,避孕的成功與否,其實主要依靠的是女性一方的算術推算能力。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因為當年的中國幾乎還沒有什麼避孕之藥公開出售,而買避孕套是要憑單位證明的。遺憾的是,高翔所愛的姑娘,她的數學頭腦先天就不怎麼好。高翔決定向他的父母宣佈真相。而姑娘不同意。她沒有勇氣同意。由於雙方門不當戶不對,她在心理上本就是愛得很自卑的。她怕高翔的父母將她懷孕了這一件事,當成是她的又一次陰謀得逞了,進而當成是她的訛詐手段。她堅持要回到她的家鄉安徽農村去,她說回到了家鄉她自己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萬般無奈的情況之下,她想她可以將孩子生下來。她以為,家鄉的人們,對於她未婚而孕這一件事,也許不但會抱有寬容的態度,而且還會給予一點兒同情。起碼,在家鄉,她周圍不都是冷漠的陌生人。然而這涉世未深的姑娘又一次犯了錯誤。她在家鄉更其不幸地成了一個「道德敗壞」的反面教員,連她的親姐姐,縣淮劇團的一位女演員都覺得因她而丟盡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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