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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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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你呀,你連眉毛都沒有,你長大了可怎麼辦呢?哪個男人願意娶一個不長眉毛的媳婦呀!……」 「咱們不走那條路了吧?我抱你都抱累了!咱們從野地裡插過去,那樣咱們可以少走五六裡路呢,那樣咱們可以快點兒找到家。行不行?行還是不行,你倒說句話呀!」 當然,她一個字也沒說。只不過不哭了而已…… 那一天,那一時刻,性格內向,少言寡語,平素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的坡底村的十五歲少年,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話,仿佛要將以後幾年裡說的話一股腦兒全部都超前說完,而在以後的幾年裡寧願乾脆做啞巴。 沒多久,他說話說到了口乾舌燥山窮水盡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地步。連胡說八道的話都想不出來了。 可是不說是不行的。不說她就哭呀。 於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學過的曲子,唱一切他會唱的歌。氣喘吁吁的,跑調是在所難免了。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格格地笑。每次只笑兩聲,一次也沒超過兩聲。他跑調了她笑,他沒跑調她也笑。仿佛在她聽來,還是跑調了。仿佛他的嗓音因為跑調了聽來再怎麼可笑,也只配博得她兩聲笑。 那時,老師對他說的話,他只能記住重要的兩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你就像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她……」 「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之間今天的事,包括對你的父親……」 從江橋那兒到坡底村,大約有十二三裡的土路。是喬祺的父親當年為了表示對「備戰」號召的響應率領坡底村人修築的。它雖然毫無「備戰」意義,但卻畢竟算是一條路,使農民們進城著實方便了不少。 橫穿野地的喬祺,走了半個多小時就開始因自己的決定而後悔莫及。野地終歸是野地,比那一條路難走多了。經大雪覆蓋,雪下的坑坑窪窪冰冰沼沼看不出來了。他幾次滑倒,也幾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雙腳陷入冰下冷徹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回到路上去。回頭看看,已離得很遠,不甘走回頭路,只有跟頭把式地繼續向前。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狽極了。鞋子陷掉了一隻,父親為他買的棉手套也丟了一隻。而雙膝以上的兩截棉褲腿都濕了,還沾滿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隻腳也被紮了,使他走起來像瘸子了。這一切苦難還都不算,最令他窮於對付的是他的嘴仍不能閑著。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還是哼,還是唱,總之他口中得不停地發出著某種聲音。哪怕是吹口哨。說「不停」有點兒誇張,停一會兒是可以的,但超過五分鐘就不行了。超過五分鐘,她就會哼唧。哼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沒被重視,她就會哭。因為有了保護她的經驗,坡底村的少年雖然自己飽嘗苦難的滋味,卻一點兒也沒驚著她嚇著她,更沒磕著過她壓著過她。她竟然毫髮未傷安然無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時被她蹬松了,她的兩隻小腳丫從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經凍紅了。他頓時心疼起來。趕緊掀開蓋著她臉的被角一看,她的一隻小手也不知何時從被子裡掙了出來,正津津有味兒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終於又一次重見天日,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沖他格格笑了兩聲……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當機立斷,馬上脫下棉襖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無良策。 他那麼做了。 是的,那一個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種種經歷,對於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無異於是一場苦難。雖然他只不過是一個農民的兒子,雖然他年紀小小時就死了娘,但是從小長到大,卻從沒像那一天那麼責任重大孤身無援過。 那一天他怎麼也沒想到,抱在他懷裡的那一個小小人兒,日後會逐漸與他形成一種撕不開扯不斷越撕越扯越發密切的關係。依他那十五歲的少年的頭腦推測,恩師至誠相托的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長了說,是一個月的事。再往長了說,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麼長,大約也不會長過一二年去。 這農村少年早就巴望能獲得一種機會報答恩師對自己的栽培了。 現在這一種機會終於降臨了,他對自己的承諾無怨無悔。非但無怨無悔,還有幾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種大意志的支配,赤著一隻腳,步步踏雪,不管不顧前邊雪下的野地還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無前的氣概直奔家這個目標而去…… 一個半小時後他終於回到了家裡,他已快變得沒了人樣。 冬季的農村照例沒什麼農活兒,當村長的人也比較的閑在著了。 他的父親氣管炎犯了,請了假沒到公社去開什麼對農村基層黨員幹部進行政治教育的會,正斜臥在火炕上看報。 父親驚愕地問他:「你?……怎麼了?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他先沒顧上回答,先將她輕輕放在了火炕上,之後長長地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 父親坐起,狐疑地瞅著他那包卷住的泥雪巴嘰的棉襖又問:「那……那是什麼?」 他打開了棉襖,露出了裡面的小花被;掀開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兒白白嫩嫩的臉。 他說:「是個女孩兒。」 「誰家的?」 「不知道。」 他父親的嘴白張數次才又問出一句話:「那……你你你……你從哪兒抱來的?!」 而這時,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腳弄開了,其過程如同卵生的什麼小動物弄破它們的殼。隨之,身上只著一件小紅兜兜的女嬰大耍雜技。她動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隻小腳,輕而易舉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腳拇趾。在小紅兜兜的襯托之下,她那一節節胖嫩的四肢,柔若無骨,白得像粉皮兒上再撒一層精白麵粉。 「撿的。」 十五歲的少年低下了頭,聲音也小得剛剛能讓父親聽到。這是他在路上決定了的回答。並且決定,無論受到怎樣的懲罰,都不改變。在他想來,這麼回答是惟一最好的回答,雖然明知必將激怒父親,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減少父親對他的盤問。 他橫下一條心,勢必得讓父親接受現實。 「再說一遍?!」 父親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撿的。」 當兒子的臉不變色心不跳,也不彎腰,用他那只滿是泥的赤腳,將另一隻腳上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說你撿來的?!」 父親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記。 大腳拇趾從女嬰的小嘴裡吐了出來,然而那一隻小腿還斜翹空中。她的小臉循聲一轉,圍棋黑子般的一雙眼睛瞪著那身為父親的大男人的臉。 「就是撿來的嘛。不敢說也得這麼說,敢說也得這麼說。」 當父親的又白張了幾次嘴。徹底的算是白張,一個字都沒能再說出來。 兒子似乎蠻有道理地說:「不讓我說撿來的,那你讓我怎麼說?」 「我揍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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