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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老師的話,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想,看得出老師很在乎他那時刻的每一句話該怎麼說。

  老師的目光始終注視著他。老師的語調和表情一樣凝重,像他的父親有時候跟他說話的語調和表情。而他的父親只有在對他進行人生教誨的時候才以那樣的表情和語調說話。那時候他內心裡對父親會不禁地產生畏懼。此刻,他對站在面前始終注視著他的老師,也快畏懼了。

  老師那一天變得與以往判若兩人。

  「我剛才說要求你一件事,而你點頭答應了,對嗎?」

  他清清楚楚地說:「對。」

  老師按在他肩上那一隻手緩緩舉起,輕輕撫去他肩上的雪,接著撫他狗皮帽子上的雪;之後,順勢在他的帽耳朵上拍了拍,表示對他那一種明確態度的極大滿意和欣慰。

  「現在,小喬祺,你要認真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並且,要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銘記在你心裡,永遠也不忘記。我要求你的事那就是,從今天起,不,從現在起,你抱在懷裡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她,使她能在你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像你就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她!你頭腦裡根本不要,不,是不許想這個孩子究竟是誰家的!不許你懂嗎?不由得不想,那你也只能這麼想——她是你的老師託付給你的一個孩子。是啊是啊,根本不許你想,也太難為你了!但是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之間今天的事!包括對你的父親也不能!明白?……」

  少年喬祺,鄭重地將他的頭向老師低了一下。實際上老師說話時,他一直在稀裡糊塗地頻頻點頭。最後一次,已不是點頭,而接近是行禮了。

  老師的雙手,抱住了他的頭。老師戴滑冰帽的頭,與他戴狗皮帽子的頭,山羊頂角似的抵住在一起了。

  老師又小聲說:「現在,小喬祺,你轉身,上橋,過橋,回家去吧。今天,老師有些重要的事得辦,沒時間教你了!」

  老師說完,將背在自己身上的書包取下,兜頭一套,使他背著了。接著,老師朝後退了一步。

  喬祺拂了拂小被上的雪,心裡邊還是稀裡糊塗的,呆呆地愣愣地望著他的音樂藝術啟蒙老師。小被上的雪一經拂去,紅綢面、黃菊花、綠葉子,在身旁渾天而降的雪幔的襯托之下,三色對比豔麗得使他眼暈。

  老師催促道:「快走吧。這孩子午覺該醒了。一醒,如果在這兒哭起來就不好了。」

  他緩緩地轉過身,踏上了橋梯,下意識地將懷裡的女嬰抱緊著。十五歲的這一個第一次抱小孩兒的坡底村的少年,覺得自己似乎無論怎麼抱著那一個懷裡的小小人兒,都有點抱得並不穩妥,都會一大意將那小小人兒掉在地上似的。她使他的心惴惴不安。

  「等一下……」

  他在橋梯上站住了。

  老師也踏上了橋梯。老師再次揭開被角,目光柔情似水,將那小被中熟睡著的小臉兒足足瞧了能有半分鐘。老師低頭在她額上輕輕吻一下,隨之往橋上推他……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上橋梯,一步一個腳印地穩穩當當地走在江橋的枕木人行道上。

  直到那時,沒人從江那邊走來,也沒人從江這邊過去。他來時留在枕木人行道上的腳印,已被雪覆蓋住了。卻還沒有覆蓋平,在雪下呈現著淺淺的痕跡,向他證明著他自己確實是從橋上經過的。

  他走的真是慢極了,惟恐自己一旦滑倒,懷中的女嬰會從高高的橋上掉下去。儘管橋畔攔著鐵網,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心裡就是顧慮著那一種可怕的事情會發生,一步也不敢走快。

  當他走到橋中間時,出汗了。頭上的汗順著兩頰往下淌,將帽耳朵的絨線粘在左右臉頰上了,癢癢的。身上的汗順著前胸後背往下淌,也將衫衣濕嗒嗒地粘住在身上了。

  他站住了。搖晃著甩了一下汗,側轉身回望——老師也上橋了,站在枕木人行道的那一端目送著他,身影披雪,依稀可辨。在他和老師之間,是他兩次留下在橋上的腳印,比橋那端老師的身影清晰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回想老師對他說過的話。卻也奇怪,當時稀裡糊塗懵裡懵懂的,似乎老師說了些什麼話,並沒聽到耳朵裡去。但一經認真回想,有幾句話竟隻字不差地縈繞耳旁。

  「從現在起,你抱在懷裡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她,使她能在你的愛護之下成長起來,像你就是她的父親那麼愛護!」

  又仿佛,站在他背後,站在橋那一端的老師,運用了一種神秘的法術,遠遠地、默默地,仍能將以上幾句話傳送到他耳中,播入到他心裡。

  當他走至枕木人行道的盡頭,不由得再次回望時,橋那一端已不見了老師的身影。但他知道老師仍佇立在那兒,因為在潔白的橋面和漫天飄舞的雪花織成的天幔之間,有著一截黑色。像黑色的墓碑。而老師那一天穿的是黑色的褲子。他想,老師眼力再好,那也不可能望見他了。因為他的棉褲棉襖之外,罩的是一身黃色單褲單衣,並且快洗白了。

  下橋時,他不慎滑倒。先是單膝跪下了,接著另一條腿也不自由主地跪下了。他怕自己身體前傾,趴在地上,壓了孩子,反應迅速地及時向後仰身,結果一屁股坐在自己後腿上了,於是瞬間後背也著地了,像幼兒園裡一個仰倒在滑梯道上的孩子,懷抱著女嬰,從兩米多高的鐵路路基上滑將下去,慣力使他的身體滑到了路基底下還未停止,又繼續滑出了四五米遠。

  他在雪地上坐起,掀開被角看看,懷抱中那小小人兒醒了,睜開了眼睛。在似乎沒有眉毛的小臉上,一雙圍棋黑子那麼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他。他不明白嬰孩兒的眉毛是要隨著年齡一歲歲大了才能逐漸長密成形的,心中很是奇怪她長有那麼大那麼明亮那麼好看的一雙眼睛,卻怎麼沒有眉毛呢?

  雪天雪地中,她那僅僅長了四顆牙的小嘴咧開了,沖他格格笑了兩聲。那時她那張小臉的樣子使他覺得,她像極了圖畫書上圓頭圓腦的鼴鼠寶寶。

  「你笑什麼你!不是因為你我能滑倒嗎?」

  他嘟噥著站了起來。

  幾片雪花落在那小臉上,融化在那張小臉上,在那張小臉上變成了幾滴小水珠。

  她又格格笑了。

  在他聽來,她那笑聲裡,似乎還有種看他笑話的意味兒哪!

  而她一笑,她小臉上的幾滴水珠,就淌到她臉蛋兩邊的梨窩裡,並且暫時存在梨窩裡了。還有幾片雪花落在她的小嘴唇上了。上唇落了一片,下唇落了兩片,頃刻融化在她唇上了。她竟伸出了粉紅的舌尖,舔自己唇上的雪水,看去仿佛很受用。

  他將被角蓋上,又往前走。

  孩子哼唧了一聲,哭了。

  「別哭,別哭,不蓋上可不行,那你會凍著的!」

  他一說話,孩子立刻又不哭了。

  可是只要他不繼續說話,她馬上就會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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