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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當父親的雙腿垂下了炕,氣急敗壞地用雙腳探尋他的鞋。

  這時,炕上的女嬰哼唧了兩聲。

  兒子提醒道:「爸你別這麼大聲嚷嚷。你會嚇著她的。她要是被你嚇哭了,我可不哄……」

  「渾蛋!……」

  父親的腳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兒子跟前,舉起了巴掌。

  當兒子的將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緊閉上了眼睛,預備挨一記狠狠的耳光。

  哇!……

  女嬰突然哭了。

  那一種哭聲,用響亮已經不足以形容。那簡直是一種嘹亮的哭聲。衝鋒號似的使人熱血沸騰準備前仆後繼的一種哭聲。

  父親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氣得直搐。

  兒子的眼睜開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覺得是獲得了強大的道義聲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為玉帛的語調說:「看,怎麼樣?……」

  「你你你……別讓她哭!」

  父親僵在空中的那一隻手,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地扇了兒子一巴掌。卻沒扇在他臉上,而是扇在他後腦勺上。

  兒子心中竊喜一下。他明白,這意味著局勢正朝有利於自己的方面轉化。

  他幾步走到炕前,將上身趴在女嬰旁邊,歪著頭,臉湊臉地對她說:「哎,別哭,別哭。看,有我在這兒呢!你不認識我了嗎?……」

  圍棋黑子般的那雙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將嘴湊在她耳畔,又小聲說:「你真好,夠朋友!……」

  她當然是聽不懂他的話的。

  但她分明已經熟悉了他的聲音,而且也分明不討厭他的臉。

  對嬰孩兒,熟悉的聲音是安心丸。他(她)們首先是通過熟悉的聲音來獲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動物是通過氣味辨識母體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實是一個不愛哭很愛笑的女嬰……

  那當父親的大男人,頓感自己在兒子面前下不來台。

  他哼了一聲,退回炕邊,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煙,滿心的惱火不得發洩,悶聲不響地吸起煙來。

  他剛吸兩口,兒子抗議道:「爸你別吸了,看嗆著她!」

  當父親的扭頭狠狠瞪了兒子和女嬰一眼,起身離開,躲到另一間屋裡吸煙去了。

  才又吸了兩口,兒子也來到了另一間屋,囁嚅地說:「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兒哪兒都是屎……」

  這樣一來,局勢更加朝向有利於兒子的方面轉化了。矛盾歸矛盾,衝突歸衝突,到了晚上,父子倆畢竟還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麼損害的就是父子倆共同的利益了。父親是過來人,比兒子有常識,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難擦得乾淨的。明擺著的事,炕席是一條條席蔑子編成的,縫隙交織,容易藏汙納垢。不可能將炕席拆了,將席蔑子擦乾淨了再編上。那麼臭味就會保持幾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會吸引蒼蠅……

  當父親的一想到這些,也就顧不上生兒子的氣了,立即丟掉捲煙,一腳踏滅,與兒子同心協力地處理起兒子「撿的」女嬰造成的突然情況來……

  不消說,至此讀者早已明白,這個女嬰,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個姑娘。

  而喬祺父子倆將一切處理停當,也就是將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將弄在喬祺棉襖上的屎刷盡了;在屋裡現拉繩晾起來了;現燒水給「小妖精」洗淨了身子;炕上鋪了他們自己的褥子。用他們自己的被子將「小妖精」圍住;還找了一個幹葫蘆敬獻給她,希望她能安安靜靜地自娛自樂一會兒時——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來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會兒幹葫蘆,便丟在一邊不感興趣了。她從被子的包圍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於是父子倆又陷於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際,而她爬到炕沿邊,揚著頭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開始不停地咩咩叫。當然,她叫出的是人話,反反復複只兩個字是:「餓,吃……吃,餓……」

  喬祺怕她凍著,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搶到炕邊,將她重新用被子圍住,硬將幹葫蘆塞在她手裡。

  而那父親,跺了下腳,無奈地搖頭歎氣:「唉,你!你!你個好兒子!你說你撿回家個什麼不好?撿回只小貓小狗都比撿回家這麼個『小妖精』強!小貓小狗還知道專找個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這麼一會兒弄得這……這……」

  當兒子的自覺理虧,只有低了頭不出聲的份兒。

  當父親的就又跺了下腳,低吼:「你沒聽到哇?她說她餓,她才屙完尿完,這又要吃,你倒是讓我拿什麼給她吃?嗯?拿什麼給她吃?」

  兒子也不知道該拿什麼給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併帶回來的那書包,不禁朝炕另一端的書包看了一眼。

  父親的目光也落在書包上。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東西入口哭起來。她剛才那幾聲嘹亮的哭聲使他腦仁疼。他已十幾年沒在近處聽過小小孩兒哭了,而她竟哭得那麼氣焰囂張!

  謝天謝地,書包裡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還有一隻帶奶嘴兒的奶瓶。

  「小妖精」一看見奶瓶,格格笑了。

  而當父親也當村長的大男人,立即轉身又去燒水,沖奶……

  「小妖精」捧著奶瓶自得其樂地喝奶時,父子倆趁機將褥子翻了過來,好讓火炕再烘著被尿濕的那一面兒。

  「小妖精」吃飽了,睡著後,父子倆才胡亂為自己弄了頓飯吃。

  飯後,喬祺洗了腳,坐在床上用針細撥紮入其足的幾處刺。父親,則替他刷洗他被泥水弄濕的棉褲腿。

  父親擰乾褲腿,將褲子烘在炕頭最熱的地方,之後站在門外,吸著一支捲煙,接著進行被「小妖精」打斷的審問:

  「你說你撿的,你撒謊!」

  「爸,我沒撒謊。」

  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村長的兒子,長那麼大第一次撒謊。

  「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偷偷將別人家的孩子抱回自己家裡來,那可是犯法的事!」

  「爸,她是別人家的孩子不假,卻不是我從別人家裡偷來的。確實是我撿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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