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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於是他成了那知青的影子。

  於是那知青漸漸喜歡起喬祺這一個迷上了他以及他的「薩克斯」的農村孩子來。終於有一天他主動教喬祺吹奏「薩克斯」了,儼然一位嚴師,教得鄭重其事,極其耐心,可謂超才發揮,傾情傳授……

  「四人幫」被粉碎的當年年末,坡底村的幾名知青,人連戶口都返城了。高翔是最後走的,那時他與喬祺這一個農村少年之間,業已感情深焉,難捨難分。他的學生則能將薩克斯曲吹得行雲流水了。坡底村的少年,對老師那件洋樂器產生了少年維特對夏綠蒂一般的癡戀,高翔走時就將薩克斯送給了他。高翔返城不久,成為少年宮的一位器樂演奏老師,不但教薩克斯,還教手風琴、大提琴……

  在高翔的推薦之下,十五的喬祺也成了少年宮的一名業餘器樂演奏學員。惟一一名來自農村的學員。既不但繼續跟高翔學薩克斯,還跟高翔學手風琴,學大提琴。十五歲的坡底村的農村少年身上,越發顯示出一種令他的老師驚奇的音樂天賦來。高翔認為那除了用「上帝賜給的」加以形容,簡直就沒法兒再作別種解釋。

  從坡底村的地理位置來講,少年宮在松花江對岸,在城市的江畔街上。離它不遠便是江橋。

  直到成了少年宮的器樂演奏學員以後,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的腳步,才終於跨過江橋踏上了城市那條美麗的街道。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風雨無阻。好在五裡坡中學初二年級的課時一向排在上午,喬祺的正常學習倒也沒怎麼受到影響。他在五裡坡中學逐漸被視為幸運兒了。而在少年宮也越來越受到器樂班老師們的一致喜愛和誇獎。

  轉眼到了1979年的冬季。喬祺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中午開始下起了第一場雪。他照例去往少年宮,在江橋用枕木鋪成的人行過道上印下了第一行腳印。

  他沒有想到老師高翔會站在橋梯旁等他,懷裡抱著一個用小棉被包著的孩子。老師的棉帽子棉襖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懷裡的小棉被繈褓也落了厚厚的一層雪。

  老師說:「喬祺,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老師的表情怪怪的。

  他詫異極了,不知說什麼好。

  老師又說:「喬祺,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肯答應我嗎?」

  他連想都沒多想,就值得完全依賴地點了一下頭。

  「你到我跟前來。」

  他走到了老師跟前。

  「你看。」老師掀開小棉被的折角,被角下現出一張白白嫩嫩的嬰孩的小臉兒,戴著一頂紅毛線織的繡球帽,挺香地睡著。

  「可愛嗎?」

  他說:「可愛。」

  「是個女孩兒。」

  他說:「啊,是個女孩呀!」

  「她才半歲多。」

  他說:「那該說話了。」

  「來,你抱著。」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從老師懷中接過了那女孩兒,之後緊抱在自己懷裡,生怕一失手掉在地上。

  「不必抱得那麼緊。這樣,用小臂擔在孩子後腦那兒,這只手臂彎過來,輕輕摟住點兒就行。」

  在江橋的橋梯旁,在冰天雪地之間,坡底村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學抱孩子。他的心情像第一次學吹薩克斯那般緊張。

  此時高翔老師又將被角翻向了孩子的臉。做那小被子的人很有心,那一個被角做得與另外三個被角不同,棉層中顯然墊著塑料板或硬紙板,而且形狀是微微拱起的。即使蓋住著孩子那張小臉兒,也不至於使她感到憋悶。雖然已是冬季,那一天的天氣卻並不怎麼太冷。與前幾天比,分明還要暖上幾度。第一次抱孩子的農村少年,耳邊聽著雪花落地的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他不僅因那個抱在懷中的才半歲多的女嬰心理頗覺緊張,同時亦覺快活,自信陡增。那才半歲多的女嬰,使他感到自己仿佛不再是個大人們眼裡的孩子了,仿佛一下子也從各方面變成一個大人了。

  他問:「誰給這孩子做的小被?」

  小被是紅綢面的,上繡著黃燦燦的大朵菊花,襯著幾片翠綠的葉子。包邊的被裡,白得晃眼,白得似雪。新的,還沒拆洗過。他想,為懷中的女嬰做這麼漂亮一床小被的母親,一定特別特別愛她的女兒。肯定是身為母親的女人親手做的呀!哪一個女人會將這一種體現母親的天職的事情輕意讓給別人替做呢!

  老師回答:「你就當是某一個人吧。」

  他不禁抬頭看老師,見老師也正看他。師生二人目光一對,老師表情憂鬱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

  「那,這是誰家的孩子呢?」

  「喬祺,你就將這孩子看做我的女兒吧。」

  他知道老師還沒結婚,甚至也沒聽誰說過老師有對象。所以他心裡一點兒也沒將那孩子和老師往一塊兒想。老師的話使他大犯困惑。而老師臉上的表情,那時刻變得特別凝重。

  老師一隻戴棉手套的手按在他肩上了,按得很有分量。

  老師又說:「喬祺,你雖然是一個農村少年,你雖然只不過是我的一名學生,但是對於我,比來比去,想來想去,我認為也許只有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我依賴的人。起碼我這麼認為,只要我求你的某一件事你答應了,那麼你肯定會對那一件事負起全部值得我依賴的責任。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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