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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喬祺說:「謝謝,我也給你拜年。」——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時都沒禮節性地笑一下,一說完就轉過身去了。

  秦岑端著託盤走回到女郎身邊,將杯啊碟啊一一放在桌上,笑盈盈地說:「小點心和瓜塊兒是送您的,祝您新的一年裡萬事如意!還有什麼吩咐,只管開口,我隨時為您服務。」

  女郎默默點頭,從大衣兜兒裡取出了一小本袖珍讀物,翻開來便看。顯然,她的來由並不在酒,對點心和瓜塊兒也沒什麼興趣。也許,只是為了逃避在除夕之夜感到的孤獨,才瞭燈而至,踏雪臨門的。

  秦岑從旁瞥了一眼,見那是一本英文的書。嬌小而又清麗的這一個女郎看書的姿勢很優雅。

  她將那袖珍開本的書拿在左手,擎於面前,用拇指隔開著書頁。而她的右手,托著左手臂的肘部,使書穩得像擺在專供閱讀的支架上。以那麼一種姿態看書,只有養成了長期的習慣才行。而且,也只適於看那麼小的一種袖珍開本的書。女郎那隔開書頁的拇指,白皙秀小,像玉的,像專用來隔開書頁的,與那袖珍開本的小書渾然天成宛如一體似的。

  秦岑忍不住問:「姑娘,還在上學?」

  經常光顧酒吧這一種地方的男人們,差不多都喜歡將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女子視為女郎。仿佛他們這麼看待她們,才對得起酒吧這一種地方羅曼蒂克的情調。哪怕她們中某些女子,其實一點兒也沒有女郎該有的女性光彩。久而久之,連秦岑也大受男人們的影響,慣以女郎看待自己的同性之人了。

  然而面前這一個嬌小文靜的女郎,不但使秦岑忍不住問她,更忍不住脫口說出了「姑娘」二字。她的臉看起來簡直還是一個女孩兒嘛!她使秦岑倏忽間回憶起了中學時代的自己,潔身自好,一塵不染,點脂不沾。清純。

  女郎抬頭看著秦岑微笑了一下。

  秦岑又問:「在對面的大學?」

  女郎搖頭。沉吟了一下,低聲說:「不過我昨天晚上剛在那兒的招待所住下。我是為了找人從國外回來的……」

  「哪一個國家?」

  「美國。」

  「在美國讀書?」

  女郎又微笑了一下,挺憂鬱的一種微笑。

  刹那間,秦岑忽然對這女郎產生了相當強烈的羡慕。甚至也可以說,產生了不小的妒意。年輕真好啊!出國留學真好啊!她想到了自己無論如何已不算年輕的年齡,心情不禁悵然。

  「那……考什麼學位呢?」

  「已經……快讀完了博士……整個招待所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住著……如果你們要關門了,我坐一會兒就走……」分明的,女郎的語調很是傷感。

  「姑娘,隨您願意待到多久都可以……您請自便,我不打擾了……」

  秦岑理解地說完她的話,轉身離去。

  找人——在除夕之夜,一個從國外回來的姑娘,因為找人找得使自己陷入空前的大孤獨之境,這真是有點兒令人同情。

  於是秦岑覺得,自己對這姑娘心生出的妒意仿佛被對她的同情徹底抵消了。

  小婉小俊兩個,熬不住,已經回到她們住的小屋,和衣而眠了。

  酒吧裡只剩下三個人了——女郎安安靜靜地在看她那本英文的袖珍書籍;不時飲一小口兌了可樂的紅葡萄酒,或吃一塊點心、瓜塊兒。喬祺坐在他的坐位上沉思。秦岑呢,像往常那樣,背依著吧台的圓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如此這般情形過了十幾分鐘後,喬祺一聲不響地站起身,從秦岑面前經過,走到擺放樂器的櫥櫃那兒,取出了他的大提琴。

  秦岑不由得朝女郎望了一眼,擔心喬祺拉起琴來,會影響了女郎看書,遭到抗議。那麼一來,氣氛就尷尬了。

  女郎仍在看書,還未注意到喬祺的舉動。

  秦岑再將目光望向喬祺時,喬祺已坐在他那把演奏椅上了。看得出,他特別想在此時此刻拉一曲大提琴曲,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根本沒考慮秦岑或那女郎這會兒喜歡不喜歡聽到琴聲。

  喬祺剛試了一下弓弦,秦岑已快步走到他跟前,用極小的聲音說:「人家那位姑娘在看書呢?」

  喬祺經這一提醒,不由抬頭向女郎望去。

  女郎聽到了那一聲琴音,也正抬頭望向喬祺。

  她合了書說:「拉吧。我不是在用功,是為了消遣寂寞才帶本書來的。」

  女郎說完,就合了書,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捧腮,做出準備一心一意欣賞的模樣。

  喬祺收回目光,仰臉看秦岑,那意思是——客人並不反對,就看你批准不批准了。

  秦岑也就識趣地默然退回吧台那兒去了。依然靠著圓柱,目光出神地瞪著一隻離她最近的紙燈。

  喬祺拉的是《紅河谷》。他有意放慢了旋律,將大提琴拉出一種亦憂亦怨,如訴如泣的旋律,聽了讓人直想落淚。

  當他再起一段時,秦岑和著琴音小聲唱了起來: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為什麼離別得這樣匆忙?

  想一想你走後我的痛苦

  小村莊的寂寞和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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