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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秦岑是按著歌曲的節拍唱的,喬祺卻仍按自己的情緒有意放慢著旋律,並不主動配合她。所以,二人是各拉各的,各唱各的。

  唱的唱罷,拉的拉罷,前後差了整整一個音節。秦岑結束在先,喬祺結束在後。

  女郎輕輕鼓掌,由衷贊道:「好!唱得好,那位先生琴拉得也好。只不過你倆不夠配合,我沒聽夠!」

  秦岑對女郎報以一笑。

  喬祺卻對她倆誰也不看,調了調弦,又拉起了鄧麗君的歌《小城故事》的曲子。這一次,他按旋律拉了。而秦岑,也又唱了起來。同時,內`心又一次湧起了對那女郎的感激。她想,如果不是那女郎說沒聽夠,喬祺也許只拉一曲就不拉了。她希望通過他們二人之間的聲樂配合,消除一個小時前那場談話遺留下來的不快的心頭陰影。

  二人同時結束,女郎又一次輕拍其手。

  秦岑也又向她報以一笑。

  喬祺卻還是對她們誰也不看。女郎說時,秦岑甚至目光敏銳地發現喬祺皺起了雙眉,臉上顯出一種厭煩的表情。幸而女郎離他較遠,又在他側面,看不到他那種表情。不知為什麼,他站了起來,拎著弓琴向櫥櫃走去。秦岑以為他就此作罷了,望著女郎無奈地聳聳肩。女郎分明也挺不滿足,緩緩地又翻開了書本。

  殊料喬祺放回大提琴,卻取出了薩克斯。當他坐下自顧自地吹起薩克斯時,秦岑又只有背靠圓柱,瞪著紙燈出神了。她不知道他吹的是一首什麼曲子。總之聽來還是憂鬱的那一類。就是知道,會唱歌詞,她也不想唱了。和著薩克斯唱歌,不是那麼回事。再說,也許僅是一首曲子,沒有什麼歌詞。

  女郎卻似乎對那首薩克斯曲極為熟悉。她起先雙手捧腮,目不轉睛地望著喬祺,全神貫注地聽。聽了一會兒,起身坐到離喬祺較近的地方去了。又聽了一會兒,坐到離喬祺更近的,擺在他正面的一把椅子上去了。她一而再地換坐位,顯然不僅僅是被薩克斯曲,更是完完全全被喬祺本人所吸引了,那會兒心目中僅有他一個人了。至於秦岑這一位唱歌唱得很專業的「吧嫂」,對於她仿佛已不存在了……

  喬祺停止吹奏,好一會兒仍沉浸在那結束了的薩克斯曲中,低垂著頭,找不回情緒似的。

  「哥……」

  秦岑聽到女郎的聲音,奇怪地扭頭看她,見她已經站起,一副無比激動的模樣。

  喬祺卻並沒聽到。他也若有所思地緩緩站了起來,將薩克斯管橫放在椅上,一步踏下了他的「演奏台」。

  「喬祺哥哥!……」

  女郎突然尖叫一聲。

  喬祺的目光這才終於向她注視,他的雙眼頓時一亮!

  接下來發生的事令秦岑目瞪口呆!——幾乎是一眨眼間,那小巧玲瓏的人兒,已撲在喬祺身上了。不是投懷入抱的一撲,而是整個人撲在了他身上。就像《動物世界》中小猩猩緊摟在大猩猩身上那樣!也像外國電影中女郎撲在她們的情人身上。雙臂圍攬住他的脖子,而兩條腿像鐵環一樣,盤在他的腰際……

  那一時刻喬祺的樣子又可憐又可笑。身材高大的他,就那麼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立著,垂著兩臂,低頭瞧著貼偎在自己胸前的她的頭,也不用手托抱她一下。仿佛心裡非常清楚,只要她不打算主動從他身上下來,那麼無論她那麼樣撲在他身上多久都不會掉下來,根本用不著他托抱一下……

  幾秒鐘後,秦岑從目瞪口呆的狀態中掙扎出來了。她認為她應該也有權作出必要的反應。於是她輕輕地乾咳了一聲。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還能作出什麼別的反應。

  隨著她的咳聲,喬祺的頭微微向她轉了過來,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他似乎在用目光對她說:你都看見了的,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秦岑狠狠地瞪視著他,也用目光對他說:你裝傻!當著我的面一個女孩兒居然跟你這樣子!你該怎麼辦還用問我嗎?該怎麼辦你快怎麼辦呀!……

  喬祺卻怎麼辦也不怎麼辦,似乎他就該那樣子像一截樹幹似的,任那像一隻小猴子似的姑娘賴在他身上!

  秦岑生氣地將臉一扭。

  她是真的生氣了。這成什麼樣子嘛!再有涵養的一個女人也要生氣的呀!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小猴子」的聲音拖著哭腔。

  秦岑故意用胳膊肘將一隻酒杯碰掉地上。然而酒杯破碎的聲響絲毫也沒能影響那「小猴子」繼續賴在「樹幹」上!

  忽聽喬祺「哎喲」叫起來。

  她抬頭看去,見「小猴子」在咬喬祺的耳朵。而他疼得原地轉圈兒。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小猴子」仍不解恨地說,之後在他身上哧哧笑。這時喬祺終於知道他該怎麼辦了。

  啪!啪!啪!

  他的大手掌在她屁股上連打了三下。

  「下來!你給我下來!都這麼大了你怎麼還是惡習不改!……」

  聽他的聲音,他也是真生氣了。

  他像從自己身上扯下一塊皮似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她從身上扯下來。他雙手叉在她腋下,將她舉著放在了離自己一步多遠的地上,低聲吼道:「你給我老老實實站著別動!」

  「就不!」

  她連半秒鐘也沒老老實實地站著,而是雙腳剛一著地就跑向她起先坐過的地方。好像在他將她從身上扯下來,不,更確切地說是硬撕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想好了她該怎麼辦了。她一跑回到自己起先坐過的地方,從椅背上抓起大衣就穿。剛穿上一隻袖子,就又急急忙忙簡直還有點兒慌慌張張地朝他跑過去。如同他是地球上僅存的一截可以叫做「樹幹」的東西,而且若不緊抱住不放,轉眼便會消失,那麼她這只小猴子也就再也不可能是習慣於上樹的動物了,也就沒有了自己的生存安全感似的。她在跑到他跟前的過程中穿上了大衣的另一隻袖子,卻仍不扣扣子。如果說她來時是懶得扣扣子,那麼現在則顯然是顧不上了……

  她的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手急切地說:「走!走!快跟我走!不在這兒呆了!我要你單獨和我待在一起!……」

  在秦岑聽來,那「小猴子」的話,仿佛是嫌她礙眼。雖然她明白,女孩兒的話中並沒有針對她的成分。明擺著,對於那女孩兒,她這位「吧嫂」存在著也等於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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