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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低聲下達了一道命令,使勁兒抽出自己的雙手,並用雙手猛地將他推開了。用力之大,使他接連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他愣愣地呆呆地看著她。

  而她的目光望著酒吧的門。旋轉門在轉,顯然有人要進,卻又不知由於什麼原因被困住了進不來。

  她撇下他快步走到門前,幫著小心地旋門,片刻將困住的人旋了進來。那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女郎。

  秦岑對人的年齡一向是判斷得很准的。可她一時竟看不出女郎的實際年齡了。也許二十二,也許二十三,也許……還不到二十歲吧?總之,若說她是一個女郎,那絕對沒說錯。因為她渾身散發著女郎才具有的性感的吸引力。而若說她是一個女孩兒,那也絕對沒說錯。因為她也渾身散發著女孩兒才具有的純潔無邪的魅力。她頭髮剪得極短,臉龐消瘦清麗,穿一件緊身的灰呢大衣,使原本苗條的身材看上去尤顯纖細。她一進入酒吧,就開始跺踏穿一雙布面棉鞋的腳。

  秦岑趕緊掏出手絹,彎下腰替她撣鞋面兒上的雪。

  她雙腳躲著說:「不用,不用呀!」

  秦岑直起身,歉意地說:「真對不起!」

  她看著秦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呀?

  秦岑一笑,又說:「是這兒的門不好,卡了您的大衣角。當初就不該安裝這種旋轉門的,正考慮換了它。快看您的大衣卡壞了沒有?」

  女郎也一笑,以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說:「一點兒都怪不得門。衣角卡住了只能怪我自己,我應該將大衣扣扣上嘛。」——回頭看著門又說:「安裝旋轉門是對的。開門關門的,冬天不至於進寒風,夏天不至於跑冷氣。好端端的門,何必換呢!我這大衣舊了,卡壞了也不會賴上你們索賠的。」

  說完,又是一笑。

  秦岑道:「難得您這麼通情達理。」上下打量了女郎一番,又道:「這件普普通通的大衣您穿著真好看!」

  這會兒的秦岑,已完全進入了角色,似乎將和喬祺之間的彆扭忘得一乾二淨了。

  女郎說:「謝謝。」——環視著酒吧,遲豫地問:「今天晚上你們營業吧?」

  秦岑說:「營業啊。不營業的話,我早告訴您了,哪兒敢耽誤您的時間呢。」

  女郎也上下打量起秦岑來,以表揚的口吻說:「沒想到,『伊人酒吧』有你這麼一位吧嫂。叫你吧嫂你不會不高興吧?」

  女郎她將秦岑當成招待員了。

  秦岑表情不太自然地一怔,但轉瞬便恢復了一團和氣,笑道:「行,行,叫什麼都行。您是我們『伊人酒吧』今天晚上的第一位客人,也許還是我們惟一的客人。我代表『伊人酒吧』歡迎您。小姐請隨我來,我替您選一個好位置。」

  秦岑將女郎引到大魚缸對面的桌子,笑問:「您覺得坐這兒好不好?一邊飲點兒什麼,一邊可以觀賞魚。」

  女郎坐下後說:「好。你們的魚缸真漂亮。你這位吧嫂也使人心情愉快,比某些酒吧小姐還善於招待客人。」

  秦岑受到接連的誇獎和表揚,反而沒了主意。有心將小婉或小俊喚來一個招待那女郎,又恐對方搞清楚她並非什麼「吧嫂」而是經理時,不好意思。不呢,那麼就得將「吧嫂」的新角色扮演到底。

  「小姐,您要點兒什麼呢?」

  她嘴上這麼說時,心中已經決定了索性就充當一回從來也沒充當過的「吧嫂」。平常親自為客人服務過的,這一點並不使她覺得有失身份。何況她對那女郎心生出了一種特別良好的印象。知情達理之人總是會很快就獲得別人的好感的。又何況是大年「三十兒」的晚上,女郎是第一位客人。瞄了一眼手錶,已經快一點了,肯定不會再有人來了。對第一位也將是最後一位客人,自己親自招待一下不算熱情得過分。也許自己這種熱情,還會換來2004年全年的好運氣呢!無論對於自己或對於酒吧,好運氣總是多多益善啊!

  女郎卻仰臉望著她說:「我也不知該要點兒什麼。我第一次進酒吧。」

  秦岑說:「那我建議您來半杯紅酒吧,再來一聽可樂,兌著飲,口感好極了。」

  女郎問:「有這麼飲的嗎?」

  秦岑笑道:「是我們『伊人酒吧』的倡導,現在全市都流行開了,您聽我的沒錯兒。」

  女郎也笑了,樂意地說:「那就聽你的。」

  「小姐請稍等。」

  秦岑轉身離開時,心中竟對那女郎的到來充滿了感激。由於女郎的出現,自己的心情才又好了呀,酒吧裡的人氣才又祥和了呀。否則,喬祺和自己之間,這會兒不知將彆扭到了彼此多麼不開心的地步。她終於又想到了喬祺,用目光四下尋找,發現喬祺正孤零零地悄沒聲兒地坐著吸煙。她想,暫且還是不理睬他的好。又由喬祺想到了自己剛才問過女郎的那句話——「您要點兒什麼呢?」——「你到底要什麼?」

  自己問過女郎的話和他問過自己的話,兩句話怎麼如此相似呢?怎麼意味兒仿佛也相似呢?

  「您要點兒什麼呢?」

  「你到底要什麼呢?」

  儘管前一句話,是她和小婉小俊們經常問客人的話,但她還是忍不住暗自將兩句話進行著對比,並且尋思了一番……

  空調機送出的微微熱風,使酒吧裡暖和極了。

  那女郎起身脫大衣時,出乎意料地望見了喬祺坐在角落裡的背影。她大衣才脫下一隻袖子,猶豫著不脫了。顯然是由於發現了一個男人的存在,對自己究竟該不該脫去大衣有了種想法,或曰顧慮。她大衣內穿的是一件高領的黑色毛衣,比大衣更加緊身的那一種,顯得兩乳高隆,格外性感。窗玻璃映出著她的身影。她單手將已經脫下了袖子的那半邊大衣抻開,如京劇中的武士亮相似的,欣賞地左一轉身右一轉身照了照自己,無聲一笑,還是將大衣脫了下來,搭在旁邊的椅背上。大約她覺得,那薄毛衣使自己看去挺端莊,挺美,沒什麼不妥。

  她重新坐定後,左右半臂成一線,平放桌上,一手壓著另一隻手,望著喬祺背影輕輕叫了一聲:「嗨。」

  喬祺的背影毫無反應。

  她稍微提高了點兒聲音說:「那位吸煙的先生,我叫您呢!」

  喬祺這才朝她扭過了半邊身子,目光很是漠然地看她。

  她笑著說:「我給您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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