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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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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張了一下嘴,做出急於反駁的樣子,而他及時豎起一隻手制止了她。 「有幾次我想對你說,嫁給我吧。我相信你也曾多次想對我說,讓我們結婚吧。可我們又為什麼都沒有對對方說呢?在我這兒,是由於連對結婚這件事也感到迷惘,覺得不結婚也挺好,起碼沒什麼特別不好。我配合你在人前掩飾我們的真實關係,正如你也配合我。我們相互配合得多麼好啊,簡直可以說像兩位優秀的演員。起初我覺得內心裡彆扭極了,找不到我們非要作假的理由。我相信你也是這樣。可後來我在人前作假已成習慣,再也不覺得彆扭。已經完全混淆了真假的不同。有點兒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分清了。我想,我也說出了你的狀態。更要命的是,我竟有些迷戀我們現在這一種關係了。因為我們如果結婚了,我們就跟普通的男人女人們一樣了,沒什麼區別了。而現在這樣,你也會承認的,卻似乎更能使我們保持著相互之間的吸引力……」 她又想反駁他,可是卻不知該用什麼話來進行反駁。只不過心裡那麼想了一下而已。因為他說的差不多是事實,難以反駁。她覺得,他仿佛是一位醫生,正在對自己作診斷。也在對她作診斷。對他們各自患了什麼病,他心裡一清二楚。 而他,只顧背臺詞般地說著,已忘了吸煙。 她從他指間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煙,按滅在煙灰缸裡。 「你看,親愛的,事情反倒成了這樣——明明你是我最親愛的一個女人,明明沒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礙我們結為夫妻,我卻一遍遍地要為結婚找到一種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結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著一隻提包,踏雪走來時,我似乎終於找到了一種我們應該結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為你一定特別希望那樣,所以我說要給你一個驚喜。可我一進入咱們的酒吧,立刻意識到我錯了,我太一廂情願了……」 和他剛才的語調相比,他這會兒的語調,竟連點兒憂傷也聽不出來了。而這使她自己格外地憂傷起來。「親愛的」三個字,在秦岑聽來,仿佛具有某種暗諷的意味。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話,都是由於我今天晚上剛見到你時的態度,那麼,我現在向你認錯行不行?高興起來親愛的,像咱們玩撲克牌時那麼高興,像你在外邊放禮花放鞭炮時那麼高興吧。求求你,親愛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兒』……」 她和他相反,將「親愛的」三個字說出特別纏綿的意味,語調是請求式的。 不料他垂下目光說:「我那會兒的高興是偽裝的。」 她周身一陣發冷。 「真的,我那會兒的高興是偽裝的。此刻,我內心裡憂傷到了極點。我們,我覺得,我和你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女人,在中國已經無憂無慮起來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經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們中的某些,只見年輕人們迷惘著,有時還要杞人憂天,對年輕人的迷惘大發議論,卻不太能有誰清醒地意識到,其實我們比他們活得更迷惘。也沒有誰敢於公開承認這一點。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實還沒徹底醉。因為他們嘴裡還在說著,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經醉了。嘴上還能這樣說著的人,足以證明他還沒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沒醉而已。這有點兒像現在我們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臉上噴一口冷水,便會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說著,我還能喝,拿酒來,再喝幾瓶我都沒事兒!我什麼時候喝酒喝醉過呢?但其實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著,那麼站都站不住了。這有點兒像你我這樣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們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層的。我們已經快被徹底地物化了。我們之所思所想,所曆所為,除了與錢有關,幾乎已經與別的一切都無關了。我們已毫無浪漫的心情可言。對於我們,浪漫已成了時尚的代名詞。我們已變得無暇關注自己最親愛的人的願望是什麼,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須的嗎?我們是不是正在為年輕人做很壞的榜樣呢?我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以為中國的年輕人統統都學我們,他們就會統統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夠了!喬祺你有完沒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惱火來得太快了,就像神話裡的妖魔鬼怪出現得那般快,以至於自己根本來不及憑藉理智的力量鎮壓住它。手掌拍過桌子後,震得一陣發麻。她看看自己那只手,連自己也吃驚了,覺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麼會對他拍起桌子來呢?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只見到過別人對別人拍桌子,偶爾有幾次別人也對自己拍過桌子,可自己卻一次也沒對任何人拍過桌子啊!她又本能地回頭看了看,沒發現小婉或小俊的身影。側身聽聽,一片安靜,只有她的辦公室那兒傳來隱約的音樂聲。知道小婉小俊還在看碟,並不會偷聽到她的話看到她拍桌子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再回過頭來看喬祺時,見他已站起,無聲地往他最初坐過的椅子那兒走。 她快步搶到他前邊,轉身攔住他,雙眉一挑指著他又說:「你憑什麼又是批判我又是教訓我的?我對你究竟犯下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沒有我,你酒吧的生意能這麼好嗎?」 他微微一笑,語調平靜地糾正道:「咱們的酒吧。」 她意識到自己指著他以那麼不客氣的言辭跟他說話實在是有些過分,於是立刻放下了手臂。雖然放下了,但那只手臂一徑向他舉起並直指過他以後,似乎便不再是屬她自己的了,無論在身前還是在身後,都顯得是自己身體很多餘的一部分了似的。身前一下身後一下,始終不知該將那只手臂怎麼樣才自然些。最後她乾脆將雙臂交抱胸前,將舉起過的那一隻手緊緊夾在另一邊的腋下,如同夾住一個隻對自己熟悉而對他一點兒都不熟,非但不熟悉還充滿了敵意,若不緊緊夾住就會猝然躥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幾口的不大卻挺兇猛的活物似的。 雙臂交抱胸前的她又說:「不就是你想到西藏去玩兒我沒工夫陪你一道去嗎?我才占多少股份?到現在不是才占百分之三十嗎?按你的想法玩上一個月,是你的損失大還是我的損失大?這個賬還用我來教你算嗎?不就是你想把中國的名勝之地都旅遊個遍而我也沒時間奉陪嗎?憑什麼你認為我有那份兒義務呢?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認為我沒有!完完全全屬我自己的事情我還分不過來精力和心思呢!……」 完完全全屬她自己的事所帶給她的那些煩愁,此刻一股腦兒同時包圍住了她——跌慘了的股票、月月須交的購房按揭……它們像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的怪形魔影,不但同時包圍住了她,而且還都朝她張牙舞爪恐嚇她…… 她肘部一松,被緊緊夾住著的那只手獲得了解放,又舉了起來。他誤會了,以為她又要指著他。他抓住了她那只手,不使它第二次指向著自己。其實她只不過是想揮舞一下那只手,覺得那樣會將那些怪形魔影揮得無影無蹤。而他不但抓住了她那只手,還將她向自己懷中輕輕一扯,結果她猝不及防地傾倒在他胸前了。他輕而易舉地將她那只手背到了她身後,同時用他的另一條手臂緊緊摟抱在她腰際,將她的另一條手臂箍得動彈不得。 他的臉頰貼向了她的臉頰,她感覺到他剛剛長出的銳利的胡碴紮疼了自己。他的嘴湊著她的耳悄聲細語地說:「我什麼也不憑,就憑我認為你愛我。」 仿佛他說出的是一句咒語,她頓時變得像是被催眠了,服服帖帖,一動不動,乖乖地任他那麼摟抱住。她以為他緊接著會親吻她。她微微揚起了臉,微微綻開了雙唇,預備迎合他的親吻。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她的雙耳也還是本能地高度集中著精力,注意地傾聽是否有小婉或小俊從什麼角落發出的窺視著的動靜。當然什麼動靜也沒聽到,一片靜謐,連剛才隱約的電影音樂也聽不到了。 然而他沒吻她。他也一動不動。他的下頦抵在她肩上,他的臉頰偎貼著她的臉頰,似乎就那麼睡著了。她忽然悟到,無論對於男人還是女人,擁抱或被擁抱,有時是同一回事,滿足的是同一種心理需要和情愫需要。正如這會兒,表面看起來,是他在擁抱著她,她被擁抱著;而實際上,真正通過擁抱獲得到心靈撫慰的,也許更是他吧?要不他怎麼會像一個生病了發高燒了的男孩子緊緊摟抱著母親的胸脯一樣連動都不願動一下呢?…… 「放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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