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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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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們這是扯到哪兒去了!」 他卻說:「你剛才說的並非你的心裡話。你心裡想的是,你只不過仍是我的合夥人,兼做我的情婦。」 「你胡說些什麼呀!」 她雙手一甩,將他的手甩開了。 「對?還是不對?」 「不對!」 「你別生氣。你到底要什麼?其實,這個問題也是我無數次問過自己的問題。不是在大年『三十兒』偏偏用這樣一個問題使你難堪,而是誠心誠意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 「近來我對人生是如此悲觀,尋找不到一種值得我追求的意義。我常想,年輕人之所以令人羡慕,有時還在於他們的追求目標不但是接二連三的,還都是必須的。什麼目標一成了必須的,人追求時就有動力了。比如對大部分年輕人而言,學歷、學位、職業、高薪、房子、車子、存款、愛情、婚姻……這一切一切對於他們都是必須的,所以無論他們正處於什麼境地,追求起來都是一往無前的,活的也就都很生動。哪怕只為追求以上一兩方面,他們往往也會不遺餘力,鍥而不捨。而你我這樣的成年人,與他們是多麼的不一樣啊!……」 「你我,是什麼樣的成年人?」 秦岑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他第一次以如此認真又如此憂傷的狀態和她說話。使她覺得,仿佛他的憂傷也包含有對她的某種失望似的。這進而使她的心理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她有點兒惴惴不安起來,又有點兒希望他說下去。因為他從沒跟她說過那些內容的話。以往他們在一起,除了說些彼此親愛的話,再不就是相互逗樂開心的話,或關於酒吧經營方面的話。而他現在說的話,似乎對於他和她,都具有異乎尋常的意義似的。儘管她還不清楚意義何在。他的目光,向他搭著羽絨衣那邊的椅子瞥去。 她知道他是想吸煙了。 她從自己兜裡掏出了煙,取出一支,遞到他嘴邊。 他剛叼住煙,她又掏出打火機,替他燃著。 他吸了一口,輕輕吐出一縷煙霧,疑惑地問:「你也吸煙?」 她說:「偶爾。」 她再次臉紅,接著又說:「如果你不喜歡我吸煙,我保證從今以後一支也不再吸。」 「你這樣年齡的女人,偶爾吸一支煙,不該視為什麼惡習。我只是奇怪我們相處兩年多了,竟一次也沒見你吸過煙。」 「我以為你會不喜歡,所以從來不敢當著你的面吸。」 她的語調又變得極其溫柔了。她說的是真話。一想到兩年多來,為了使他認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所做的種種努力,她一下子想哭,本能地將臉一轉。 「我愛你。如果我明天死了,因為和你有過的親愛關係而對人生不抱遺憾。」 他的話莊重而又真摯。 「你今天是怎麼了呢?大年『三十兒』的,你盡說些什麼不吉利的話呀!」 他的話使她的心情又一下子溫馨起來。她再次凝視著他,重新落座。 「我愛你。蒼天可以作證,我對你毫無虛情假意。」 「知道的呀。」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許嬌媚的樣子。 「你在別人面前端莊自重,你將你天生的風情種種給予過我。你擅長情愛而又不水性楊花。你就是男人們常說的那種集母性、情人與妻子……」 他似乎已忘了他剛才在說什麼,一味兒稱讚起她來。 「好啦好啦,你就別讓我在你面前一再難為情了」——她眼角掛著淚珠笑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瞧著他又說:「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我,是什麼樣的成年人?我要聽你的高見。」 他彈彈煙灰,深吸一口後,迎住她溫柔的目光說:「事實上,你和我這類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又不往下說了,將指間那一支煙像一炷香似的筆直地豎夾著,注視著,嘴角浮現出一抹淺淺的苦笑。 她將他的話尋思了一會兒,不解地追問:「我們這樣的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迷惘,這可是我們成年人對小青年的說法。」 「是啊。但他們的迷惘,是表面的迷惘。他們中大多數人所要的,都是人生中必須的、基本的。所以他們一味追求那些東西,有時顯得急功近利迫不及待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你我這樣的男人和女人,我們追求的已經不是人生中必須的、基本的。房子,我有一處,你有一處。在我們這一座城市裡,以單身男女而言,我們各自住著那麼一套寬敞的,裝修得像酒店套間一樣的房子,是令人羡慕的,也是近於奢侈的。」 她點頭。 他又吸了一口煙,接著說:「車子,如果我們想買,你買得起,我更買得起,而且一次性付款就買得起。存款呢,你有一筆,我也有一筆。我們合夥經營的這酒吧生意很好,我們的收入沒有後顧之憂。所以我經常暗問我自己,今天也當面問你——到底要什麼?或者換一種問法,還要什麼?如果我們確乎什麼都不打算再要了,極其知足了,我們的人生也就再沒有了什麼能動性。如果還要,又究竟還要什麼呢?別墅?『寶馬』『奔馳』那類名牌車?還要更多的,一生也花不完的存款?那麼,我們還要的真是人生必須的、基本的東西嗎?連結婚這一種事,在我們之間都成了可結可不結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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