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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而她,用手指在空中一筆一畫寫了兩個大大的字是——「聽話」。接著,還在空中添寫了一個驚嘆號。

  他不能對她的敏感反應置之不理了。他終於點了點頭,表示對她的意思完全明白,並且全盤接受了。

  那時,這酒吧裡四個人的情形頗有劇情意味,兩個女孩各自專注地幹著她們的事;秦岑和喬祺卻相向而立,一動不動地望著對方,如同兩個武林高手在暗自較量內功——使情形看去像是被戲劇或影視導演導過的一般。

  在秦岑這方面,沒見著喬祺時,其實巴不得他別理會自己用手機跟他說的那些話,甚至一路走來已根本忘了她說過的話;進得門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她跟前緊緊擁抱住她,吻她,大聲對她說:「我愛你!我愛你!」並且緊接著扭頭對小婉小俊兩個女孩兒大聲而莊重地宣佈:「我要娶她為妻!我要和她結婚!」——倘他真這樣,她也會當著小婉小俊的面熱烈地吻他,同樣大聲表白:「我願意!我願意!我早就想和這個男人結婚做他的妻子了!」——那麼,什麼誰股份多誰股份少呀,什麼誰是真正的老闆誰只不過是名義上的老闆呀,什麼結了婚對自己有利還是有弊呀,什麼別人們的看法如何呀,總之一切一切曾令她掂量來掂量去的心理障礙,就會全部煙消雲散統統見鬼去了。但喬祺真的出現在眼前時,在酒吧這個特定環境裡,她的本能卻又屈從於兩年多的時間內在眾人面前表演慣了的習性,一味作出著相反的反應了。而她內心裡卻在急切地對他說:「別管我怎麼樣呀你這個傻傢伙!你還呆呆地站在那兒幹什麼呢?趕快過來按你的想法做呀!唉唉你這個男人!在你的或我的床上時,你表現得怎麼不這麼老實這麼聽話?!……」

  在喬祺方面,沒邁進酒吧沒見到秦岑時,也是將他的決定想像得特別容易實行並且會實行得情緒特別熱烈特別飽滿特別激動可以一氣呵成的。但是在半路用手機和秦岑說過話後,已感到自己單方面之決定的合理性,正受到著嚴重的質疑了。是啊是啊,結婚非是一廂情願之事。她不同意,他又怎麼可以一意孤行呢?等走到了酒吧門前,原本十分堅定的決心,已動搖沒了七分,僅剩三分猶存了。而那三分,進得門後,是經不住秦岑那一種表示的阻擊的。徹底瓦解,實屬自然而然之事。

  喬祺猛地高叫一句:「我來了!」

  秦岑望見,他剛進門時明亮明亮的雙眼,隨著他的話音落地,眼神倏忽地黯淡了。

  小婉小俊,這時才發現他的存在。她們從不同的兩個方向望了他幾秒鐘,誰也沒說什麼。接著,她們不約而同地都將目光望向了秦岑。

  秦岑端坐在那兒,不動聲色地說:「來了就來了嘛,這麼大聲地喊個什麼勁兒呢?難道我們還得都趕緊向你請安呀?」

  話出口前,她想將她的話說出玩笑的意味。她覺得她是該跟他開開玩笑的,藉以補償他的心理必會感到的沮喪。可話一出口,卻連自己聽來也變了味兒。無論如何不能說是玩笑,而只能說是嘲諷了。

  喬祺呆愣片刻,將頭一低,自言自語:「大年『三十兒』,我踏雪而來,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都走出汗了,還拎來了一提包禮花鞭炮,沒成想你們如此冷淡地對待我。」——說完苦笑,逕自走向一把椅子,默默坐下,掏出了煙盒。

  秦岑望著他,主動又說:「沒誰成心冷淡你呀,我那是跟你開玩笑的話,你千萬別想到別處去。哎你看小婉她倆將拉花那麼拉上了,好看不好看?」

  那會兒,小婉小俊兩個,已完成了她們的任務。所有的窗花都貼在玻璃上了,所有的拉花都拉開在空中了,所有的燈籠也都這兒那兒地掛起來了——酒吧裡一派喜氣。

  喬祺說:「很好看。」

  小婉這時才開口道:「剛才我倆和經理還念叨你來著,經理說了好幾句表揚你的話。」

  喬祺的目光望向小婉,什麼都沒再說,笑笑而已。

  小俊也說:「真的,我作證。」

  喬祺的目光又望向小俊,仍不說什麼,按著打火機,深吸了第一口煙。

  秦岑離開坐位,走向他放在地上的提包,蹲下拉開來看了看,望著他問:「咱們酒吧在禁放街區,你真打算放呀?」

  他默默點了一下頭。

  秦岑就直起身說:「那咱們就放。這麼深的雪,就是驚動了派出所的人,等他們趕來咱們也放完了。無非就是罰款,讓他們罰就是。我跟他們都很熟,諒他們也不至於太難為咱們。」

  喬祺卻只吸了幾口煙就不吸了,按滅在煙灰缸裡,起身道:「我得去沖個澡,一身汗不舒服。」

  秦岑說:「天冷,得接出好多涼水才行,那我先去替你把水溫調好。」

  她說著,腳步已移動起來。此時的秦岑,已敏感到喬祺的情緒變得極為低落,卻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那樣。如果因為她對他的態度,似乎解釋不通。只要是在酒吧裡,不,不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第三者,她不一向是不冷不淡地對待他的嗎?他對她的態度也一向如此呀。這本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是彼此心照不宣之事啊。純粹是作秀給別人看的啊。為什麼今天晚上他就表現得那麼委屈那麼難以承受了呢?也不能因為今天是「三十兒」,今天他來時決定了什麼,而她一時還轉變不過來,他就認為是她傷害了他呀。這不公平嘛!不管小婉和小俊會怎麼看她,她不想像從前一樣不冷不淡地對待他了。她想和顏悅色真情實意地對待他了。如果今天晚上是她大錯特錯百分之百地錯了,那麼她想糾正她的錯誤了。

  但是小俊卻說:「經理不必您親自為他服務,我去!」

  那女孩兒言罷,已搶先去了。

  這一表現的機會也失掉了,秦岑望著喬祺,內心裡只有徒喚奈何。那時她的目光溫情脈脈,滿含著請求原諒的誠意。

  可惜喬祺卻沒有也望著她。他脫掉羽絨服,搭在椅背上,看也不看她一眼,逕自往洗浴間走去了。

  秦岑站著發了一會兒愣,用手勢將小婉招到跟前,低聲吩咐:「我辦公室的衣櫥裡,有一件男人襯衫。你去找出來,讓他換上。沖完了澡,還穿汗濕了的襯衫,那不照樣是不舒服嗎?」

  她說時,小婉一直以奇怪的目光看著她。顯然的,那女孩兒十分不解她這位經理怎麼忽然一反常態,對怪人喬祺大為體貼起來了。也許,還疑惑於她為什麼會保留有一件男人的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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