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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等小婉遵命離去,秦岑走回自己坐過的椅子那兒緩緩坐下,抓起桌上的煙盒,吸著了第二支煙。

  她起初的好心情一下子變得非常不好了。她想,事情真是有點兒他媽的了!自己這個女人,和喬祺這個男人,只要單獨在一起,雙方幾乎分分秒秒都是愉快的。他的身體是多麼貪戀她的身體啊!她的身體又是多麼渴求和他的身體肌膚相親,銷魂做愛啊!那才算做愛呀!為了那樣的一次做愛,被千夫所指都是值得的。可一旦在人前,卻又要假酸捏醋的,仿佛是世界上兩個最難以相處的人似的!仿佛他們的身體之間的關係和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是性質根本不同的兩種關係似的。怎麼會成了這樣子呢?這有多彆扭呢?以前還不覺得彆扭,還惟恐在人前做戲做得不像,露了什麼馬腳。可近來,尤其是結婚不結婚的迷惘念頭在自己內心裡產生了以後,做戲倒是做得天衣無縫不露痕跡了,卻越來越強烈地覺得彆扭了。又彆扭得繼續的在人前做戲,似乎成了一種強迫症。倘各有夫妻,還則罷了。可他和她都是所謂單身男女,完全不必那樣的啊!彆扭不是明擺著自找的了嗎?

  秦岑心裡竟有幾分難過了。一行淚已淌在臉上,自己還不知不覺。

  「經理……」

  一扭頭,見小婉站在對面。

  「經理,是這一件嗎?」

  「對。就說我請他換上。」

  「我說了……」

  「他不換?」

  「他……」

  「他怎麼說?」

  「他說……他說……」

  「講啊!你吞吐個什麼勁兒呢!」

  「他說……他穿不慣別人的衣服,哪怕是別人沒穿過的……」

  「什麼別人的衣服不別人的衣服!」——她奪去那件還包裝著的襯衫,想要親自給他送。並告訴他,那是她為他買的,名牌,原本打算作為春節禮物送給他的。

  可她剛站起來,又坐了下去,將襯衫往桌上一丟,有些生氣地說:「他不換拉倒,替我放回去!」

  小婉拿起襯衫後說:「經理,您沒事兒吧?」

  她瞪著那女孩兒說:「我會有什麼事兒?」

  「可是,您在流淚……」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手濕了,反應敏捷地說:「大年『三十兒』的,沒什麼事兒值得我哭!

  你沒見過別人自己吸的煙熏了自己的眼嗎?」

  「沒……見過的見過的!剛才他沒來時,咱們三個多高興,有說有笑的!討厭的傢伙,經理你甭跟他一般見識……」

  「別囉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她幾乎要發火了。那誠心「諫言」的女孩兒,頓時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噤若寒蟬。她平常並不多嘴多舌,她的老闆也未如此這般厲聲厲色地訓斥過她。她不知自己究竟冒犯了老闆哪一根神經,簡直有點兒不知所措了。分明的,那樣子是快哭了。

  秦岑見她表情可憐,暗責自己不該言語嘔嘔地嚇著了她,遂起身雙手捧住她臉,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柔聲細語地又說:「別忘了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兒』啊,到這會兒還沒來一個客人,興許就整夜一個客人都不會來了。那麼,今晚咱們的酒吧就等於是咱們的家對不?咱們四人今晚要像一家人一樣親親熱熱地過『三十兒』,誰也不許冷落誰,更不許惹誰不高興。我帶頭,大家說話都要和和氣氣的,明白?」

  小婉臉上的表情這才鬆弛,諾諾連聲,從桌上拿起了那件襯衫……

  喬祺沖罷澡,走回座位剛一坐下,小婉便替他端來了一杯咖啡。

  而小俊親昵地問:「喬老師,咱們四人玩撲克呀?」

  喬祺的情緒似乎也好了點,奇怪地問:「小俊,怎麼叫起我老師來了?」

  小俊望了秦岑一眼,笑道:「以後,總叫你喬老師了,你高興不?」

  秦岑則沒事兒找事兒地在重吊一隻紙燈的高度。喬祺望她一眼,心下明白,自嘲地說:「我不過是個會擺弄幾件樂器的人罷了,怎麼當得起老師二字呢?你們要是非想對我表示一份尊敬,那還莫如叫我喬師傅。」

  小婉格格笑了起來。

  秦岑將那一隻紙燈吊好在她覺得滿意的高度,踏下椅子,裝出剛才什麼也沒聽到的樣子問:「你這孩子,什麼事兒使你笑成這樣兒?」

  小婉忍笑指著喬祺道:「他讓我們以後叫他喬師傅!」

  秦岑擺正椅子,又說:「那也值得你笑?」說罷,自己也撲哧笑了,自說自話地又說:「工匠人才叫師傅呢!對他,你們早該稱大師了!」

  於是小婉小俊兩個,對喬祺左一聲「大師」右一聲「大師」地叫起來,直叫得喬祺不自在了,紅著臉說:「好啦好啦,我都是你們父親輩的人了,別拿我開心了。剛才你們誰說玩撲克來著?趁著沒客人光臨,咱們玩呀!」

  小俊成心油腔滑調地說:「喬大師,小丫鬟正等著您這句賞臉的話呢!」說著,背在身後的手往身前一出,一副嶄新的撲克啪地落在桌面上,差點兒把咖啡杯撞翻了。

  喬祺一本正經地說:「多懸!下次再這麼無禮,大師可要家法侍候的。」

  小俊吐了下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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