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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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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東!曉東哎!你又惹事啦?」母親呼喚著,慌慌地走過來。 在城市的這一條寂靜而文明的街道,在一九八六年這一個悶熱得積聚著大暴雨的夜晚,母親的聲音拖帶出極度忐忑的擔驚受怕的腔調兒。 「你看,你看,你……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啊!真是的!……」 對方表明著自己德性的清白,縮回那只恨不得搶奪他的錢的手,心有不甘地匆匆走掉了…… 「國慶」前夕,打北京來了一撥「走穴」的二三流影視演員,並有幾位據說小有名氣的男女歌星「搭幫兒」,以壯陣容。 公園裡冷清了一年多的露天舞臺派上了用場。入園門票由一角而三元。為了「突出重點」,獅子老虎狗熊豺狼被禁閉起來,連一隻猴兒也見不到。 曲秀娟對影視演員的興趣比對動物的興趣大多了。而姚守義是喜歡聽現代流行歌曲的,儘管不會唱。所以星期天夫妻二人帶著兒子,各自身著體面的衣服來到了公園,還將嚴曉東拖來了。 現在的人拿三元五元錢不當回事了。想要花三元錢一睹二三流影視演員芳容玉貌的人還真不少。他們的芳容玉貌也就值三元錢一睹。所謂「刹價貨」,「薄利多銷」。有人替他們計算,每場演出,少則分個五百六百,多則千兒八百也不成問題。 大廣告牌上,紅的綠的美術字寫的是:明星×××與×××聯袂登臺,小品巧妙,演技精湛。 歌星×××聲遏行雲,吟成白雪。 一九八六年,但凡是個女的,在一部電影或電視劇中演過角色的,也是可以自詡為或被吹捧為「明星」的。在一次演出中唱過一首歌的,以後登臺當然已便是「星」了。 臺上,報幕多時,該出場演唱的女歌星遲遲不露,在後臺臉紅脖子粗地討價還價。 報幕的男演員幹在臺上,靈機一動,對幾千名望眼欲穿的觀眾表演「老頭老頭出來……老頭老頭沒啦……」 『台下,嚴曉東對姚守義說:「該出場的再不出場,那報幕員就會領我們唱』排排坐,拍拍手,分果果『了吧?」 姚守義說:「你想得倒美!幾千人分果果,他們就賠大發了!」 「守義,你最近見到吳茵沒有?」 「見到了。她和那小子離了!」 嚴曉東望著臺上「黔驢技窮」的報幕員,沉默良久,又問:「甯寧歸誰?」 「當然歸吳茵!」 「她還想不想結婚?」 「她說暫時不想了,把甯寧撫養到上了中學再考慮。我看她還算樂觀。她告訴我她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就要在什麼刊物上發表了!」 「也許她能成為女作家?」 「但願!」 該出場的歌星還不出場。一男一女兩位聞所未聞的電影演員墊場表演乏味的小品——「剃頭」。 嚴曉東說:「沒勁兒!還不如我當年剃得利索呢!」 姚守義說:「是他媽的沒勁兒!」 「找個地方坐下吸支煙去?」 「對!找個地方坐下吸支煙。」 他們擠出人叢,走到一張長椅前,坐下吸煙。 臺上,報幕員幾番恭請,台下,觀眾千呼萬喚——身價百倍的女歌星氣哼哼地抛頭露面了!台下不少小夥子拍掌吹哨,以泄心頭憤懣。 嚴曉東說:「謔,好熱鬧!」 「你看那是誰?」 嚴曉東忽然抬手一指。 姚守義看去,見姚玉慧推一輛輪椅車緩緩走著。車上坐一位戴墨鏡,穿無章軍裝的男人。 嚴曉東奇怪地問:「她推的那是誰?」 姚守義回答:「是她丈夫。」 「丈夫?……」 「嗯……雲南前線下來的。雙目失明了……一條腿還是假腿……戰鬥英雄……」 「英……雄?……」 「當然是英雄。」 嚴曉東望著姚玉慧,緩緩站了起來。 「你要幹什麼?」 「跟她說幾句話呀!好長時間我沒見著她了……」 「坐下!」 姚守義使勁將他拉坐下。 「低頭!你給我低下頭!……」 姚守義首先低下了頭,嚴曉東便也疑惑地低下了頭。 「再低一些!」 兩人都將頭低得不能再低。 8 姚玉慧推著她的丈夫,她的戰鬥英雄,從他們面前目不斜視地走過。 婚前,她告訴他:「我是個醜女人。」 他說:「我是瞎子。」 她還告訴他:「我性格孤獨,好靜不好動。」 他說:「我少一條腿,想動也不方便。」 此時,他問她:「你都看見了什麼?」 她回答:「許多人。」 「除了人呢?」 「還有樹。」 「除了樹呢?」 「還有假山。」 「假山仍是從前那種樣子嗎?」 「假山仍是從前那種樣子。」 「人們都在幹什麼?」 「人們都在看明星和歌星演出。」 「現在演出什麼?」 「小品。」 「有意思嗎?」 「沒意思。」 「在前線,就要發起總攻時,有了未婚妻的戰友,將未婚妻的照片放在貼胸的衣兜裡。沒有未婚妻的戰友,就將自己喜愛的女明星或女歌星的照片從各種畫報上剪下來,也放在貼胸的衣兜裡……」 「你呢?」 「我一樣。」 「你剪下來的是誰?」 「赫本。」 「不是中國演員?」 「不是。」 「男的女的?」 「女的。」 「哪個國家的?」 「我也不知道。」 「你崇拜她?」 「是的。」 「為什麼?」 「美」 「很美?」 「很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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