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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好,選一張!」姚守義掃視一幅幅「鮭魚圖」,拿不定主意該選哪一張。他一幅也不喜歡。它們畫得太古怪了,太難看了,根本談不上什麼特點。它們不過是認真的,筆法拙笨的,毫無靈氣可言的,走火入魔的塗鴉罷了。他選走了,也是不願意裱起來懸掛家中的。但是他認為應該照顧照顧她的情緒。

  他指著最小的一幅說:「那幅!」

  姚玉慧卻說:「別要那幅,小裡小氣的!送你這一幅吧!」她從牆上取下最長最寬的一幅。

  「哎,不行不行,太大了!」姚守義連連擺手。宣紙上那條大約七八斤重的黑色怪魚,在他看來是可怕之物。

  「有什麼不行的?送你我還捨不得麼?你多選幾張吧,我替你選!這幅、這幅……那幅也是挺不錯的!橫幅豎幅的,有個搭配,掛著才美觀!」姚玉慧慷慨地說著,又從牆上取下兩幅,包括搭在沙發上那兩幅,一併卷起,交于姚守義手中。她對他的關心,使他十分感激。

  「這叫我怎麼表示才好呢!我簡直是貪得無厭了麼!」姚守義千恩萬謝,帶著幾幅自己非常不願接受的,看著感到彆扭的齜牙咧嘴形狀古怪黑不溜秋的「鮭魚圖」,也帶著對當年的教導員虔誠之至的祝福走了。

  姚玉慧無意再「作畫」——或日無意再炮製可怕的水族怪類。

  她四面環視,這時,仿佛只有這時,她才看出,自己運動神思,潛心孤詣,專執一念所畫的那一幅幅「傑作」,原來卻是多麼的刺激視覺,多麼的敗壞觀賞,多麼的低劣多麼的不成樣子!「鮭魚是要畫的,婚也是要結的。」姚守義的話響在耳邊,就好像是從那一條條形狀古怪之極,仿佛會躍紙而出咬人的魚口中說的。

  波斯貓不能代替一位丈夫,無論是否被嚴曉東劁了。鮭魚也不能代替一位丈夫,無論畫得美妙或不美妙。

  她的目光從牆壁上垂落地上,發現腳下已踩髒了一幅。然而她卻沒有立刻挪腳,踩著不動。似乎認認真真畫了,本就是為了踩在腳下的。

  她走到牆壁前,緩緩舉手,緩緩扯下一幅,緩緩撕了。撕成一條條,拋於地上。接著,又緩緩扯下一幅,又緩緩撕……她那樣子,如同裱牆女工,不慌不忙地從牆上扯下肮髒的舊牆紙。她將牆上所有的「傑作」都扯下來,都撕了。她仿佛一個夢遊人,只是機械地扯著,撕著,卻不知自己在幹什麼。

  一幅幅「傑作」變為鋪地廢紙。她也不清除,踏著廢紙,踱到桌前坐了下去,瞧著那一袋喜糖發呆。

  從自己所編織的幸福謊言中跋涉出來,被那謊言所力擲的堅固而完整的真實,複落在她身上。那如同是想方設法甩掉卻永遠也無法甩掉的沉重的負荷。

  她伏在桌上,抓出一把糖,一塊一塊地擺,排成一列橫隊。接著又抓出一把,一一排成一列縱隊,組成了一個「十」字。她指點著那些組成「十」字的喜糖,像個小女孩一樣喁喁自語:「太妃的、香酥的、可可的、菠蘿的、椰子的、大白兔的、高糧飴的……」

  突然她撫亂「十」字,抓起一把,連糖紙也不剝,塞入口中……

  劉大文和他的兩個女兒仍住在嚴曉東家。

  守義兩口子知道曉東到外地「跑買賣」去了,因而徐淑芳也知道,便沒給他寄請柬。她是個心細之人,既不願在自己的婚禮上見到劉大文那張自虐者型的臉,也不願使劉大文感到在她心目中,自己和嚴曉東的地位是不同的。

  然而新聞是不屑于照顧一個女人這點兒渺小的願望的。劉大文從報上得知徐淑芳結婚之事後,將那張晚報扯了。

  當資本家的老婆!趕這種潮流!他認為自己有非常之光明磊落的理由輕蔑她了。袁眉可不是她那樣的女人,他想。同時認為自己一開始就未能將她當成一個袁眉從感情上接受,實實在在是一個男人的可靠的潛意識。

  曲秀娟可不這麼認為。她把喜糖當面給他時說:「我替你遺憾,瞎子是娶不到好女人的。」

  「正因為我不是睜眼瞎,她才沒當成我老婆!」他恨恨地說,將那袋喜糖扔給了兩個女兒,「你們替爸爸吃!小心糖裡有蟲子。」

  兩個女兒不吃,愣愣地瞧著他。

  「吃!吃!幹嗎瞧我?喜糖有毒麼?!」他大吼起來,又奪過糖袋,扯開,抓了兩把,塞給一個女兒一把。兩個女兒還是愣愣地瞧著他,還是不吃。

  「給我吃!叫你們吃就得吃!」劉大文大發雷霆。

  兩個女兒同時哇哇地哭了,邊哭邊剝糖。

  曉東爸和曉東媽走入房間,一人抱起一個,哄著她們往外走。

  曉東爸扭回頭,生氣地說:「吼什麼吼?但凡是個有張揚的男人,你給倆孩子再找個媽!」

  「你何必呢!」曲秀娟譴責道,「跟孩子們發的什麼火?她今天下午三點的飛機。這是她家那房子的鑰匙,她請你帶孩子們住她那兒。我看也是,你和孩子們也把曉東家麻煩得夠意思啦!」說罷,將鑰匙放在桌上,也走了。

  剩下劉大文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房間內呆坐著,瞪著撒在床上的喜糖。

  他緩緩轉頭,又瞪向袁眉的年畫般的彩色大照片,「她」掛在牆上,天使般地笑著。「她」以那種仿佛「空前絕後」的「天使」般的微笑連這個臨時的家也主宰著。

  他突然拿起一隻茶杯向「她」投去,像框玻璃嘩啦一聲碎了。

  「她」那「空前絕後」的「天使」般的微笑卻毫未受損。

  曉東媽輕輕走了進來,低聲問:「大文,生誰這麼大氣啊?曉東得罪你了?還是我和你大爺對你們照顧不周?」

  「大娘,我……我……我心煩。」他哭了。

  一種複雜的心理驅使他,沖出嚴曉東家,在馬路上攔了一輛出租車。

  他想見徐淑芳一面。她究竟是個好女人還是個壞女人,此時此刻,倒變得無關緊要了。而能不能再見她一面,卻似乎變得相當之重要了!他認為倘若錯過了今天,他將再也見不到她了。儘管曲秀娟告訴他,徐淑芳最多在國外旅遊三個月。他卻根本不相信。

  他甚至也不相信徐淑芳畢竟仍是中國人。

  「飛機場!趕上三點鐘的飛機,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被這話所鞭策,小汽車風馳電掣。

  機場,夏律師夫婦送兒子出國留學。那「託福」留學生搭的也是三點鐘的國際客機。

  「爸,媽,你們別愁眉苦臉的啊!有我這麼個兒子你們應當感到自豪嘛!別人指望兒子考上『託福』,還沒我這麼有出息的兒子呢!又不是送我上中越邊境去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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