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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4

  夏律師陰鬱地說:「別吸毒,別得上艾滋病,別忘了你在中國還有爸和媽。」

  兒子笑道:「爸,你說的什麼呀!」

  此時,登機者已剩下寥寥無幾了。

  徐淑芳與陳氏父女姍姍而來,發現夏律師,雖在時間短促的情況之下,免不了還是要停步交談幾句話的。

  那躊躇滿志的「託福」留學生,從旁聽說徐淑芳也是去美國,連連鞠躬:「阿姨,我是初次去美國,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徐淑芳瞅瞅陳先生,笑道:「這話對他說,連我也得受他關照啊!」

  「託福」留學生立即轉移目標,又連連對陳先生鞠躬,畢恭畢敬地說:「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好說。」陳先生笑了,對夏律師道,「貴公子挺討人喜歡的嘛!」

  夏律師苦笑道:「我這當父親的,是『無為而治』啊,見笑,見笑!」

  夏律師夫人也說:「陳先生,拜託了啊!」她掏出手絹抹淚了。

  陳小姐彬彬有禮地插言:「去美國留學,是好事呀!您放心,我父親會說到做到的!爸爸,咱們不能再耽誤了!」

  於是雙方握手道別。

  「爸,媽,拜拜!」

  「託福」留學生將自己的皮箱扛在肩上,殷殷勤勤地替陳先生拎著皮箱,興沖沖走在最前頭。

  夏律師夫婦目送他們走入檢票口,急忙轉身撲向落地窗前,朝外望著那架即將起飛的「波音」。

  他們望見自己的兒子最後登上飛機舷梯,轉身而立,高高揚起手臂,喊了句什麼。

  妻子問:「他喊什麼?」

  夏律師回答:「我也聽不見。」

  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驕傲地豪邁地大喊的是:「別了,中國!」

  出租車未停穩,劉大文便跳下了車,欲往機場內跑,卻被反應迅速的司機一把死死揪住:「給錢!」

  他摸摸衣兜,抱歉地說:「沒帶錢包,送走人,我回去還坐你的車!」

  「少來這套!」司機也下了車,仍死死揪住他不放,「你人機場,我哪找你去?我才不上這個當!」

  劉大文無奈,眼睜睜望著跑道上,那架「波音」收起舷梯,開始徐徐滑行,愈來愈快,終於昂起機頭,一聲長嘯,如同一隻銀色大鵬,沖上了藍天……

  七八位身著淺藍色制服體態婀娜的「空姐」,排著縱隊步出機場,好奇地望著劉大文和司機。劉大文也呆呆地望著她們,他似乎今天才從一個酣長的迷夢中醒來,發現生活中比他的「小女孩」更加漂亮更加富有魅力的女性,原來竟是多得成排列隊的。

  揪著他衣領的司機搖撼他,氣憤地嚷:「你還他媽的賞花閱色!給錢!」

  嚴曉東並不是到外地「跑買賣」,而是去擔任一部電視劇的「監製人」。在小婉的乞求下,他贊助了那個拍電視劇的「野班子」三萬元,為討小婉歡心,使她擔任女主角。

  那部電視劇的劇名還沒最後確定,也許叫《壁櫥裡的女屍》,也許叫《幽夜鬼影》,或者叫《一個「倒爺」和一位女模特的羅曼史》什麼什麼的。如果叫第一個劇名,小婉演女屍。如果叫第二個劇名,小婉演「鬼」。如果叫第三個劇名,小婉演女模特。反正全劇算上「女屍」就這麼三個女角色。「導演」說她愛演「女屍」就演「女屍」,愛演「鬼」就演「鬼」,愛演女模特就演女模特。她演什麼,就將什麼往主角上靠。「導演」對她一應百應,言聽計從,因為主要的一筆「贊助」是她拉的。

  小婉覺得演「女屍」血滴乎拉的,太嚇人。演女模特假酸捏醋的,會引起觀眾「逆反」。她說她要演那個「鬼」,又嫌「鬼」的戲太少。

  導演說:「行!咱們給『鬼』加戲,乾脆拍成一部高水平的鬼戲!歷屆電視劇金鷹獎、飛天獎,還沒有過演『鬼』而獲獎的女主角呢。演好了,大爆冷門,興許能拿個最佳女主角!」

  在「導演」的鼓動下,小婉對演好那個「鬼」信心十足。

  嚴曉東總想讀讀劇本,可劇本不是「正在進一步修改」,就是「送去打印了」或「有關領導正審查」,所以他始終沒讀到。起初他很懷疑那幫人不是「搞藝術」的,他們一個個行為乖張,口出穢語。

  小婉要求他徹底打消懷疑:「大哥,相處這麼久,你還不瞭解我麼?我會騙你麼?我演出名了,你也跟著出名啊!你當監製人,電視劇一播放,幾億人都記住有個嚴曉東了!監製人那得比導演更有水平,對整部劇的藝術質量負責!」

  而且那幫人個個有名片,全組有介紹信。說拍,選定了場景,支起攝像機真刀真槍地實拍。不由他不信。

  他責任心很強地看他們排了一場精彩的戲:男主角愛上了小婉演的那個美麗的「鬼」。兩情相悅,愛意暢濃,所謂「身不由己」。

  導演對那場戲要求極嚴,反反復複拍,還是大搖其頭道:「不理想,不理想,重來!」

  攝像不耐煩,說:「操,這場戲還需要雞巴導演麼!定準機位,塞盤帶子,讓他倆隨便安排去!明早來取帶子!」

  導演板臉堅持:「中心情節,半點不能馬虎!」

  嚴曉東覺得導演是位好導演了。

  第二天他告辭。臨行說:「導演,我信得過你!我不用整天跟著監製了。別忘了把我嚴曉東的名字打在字幕上就行!」

  導演回答,那是絕對忘不了的。打算著奪獎,豈能缺少了一位監製人麼?當夜下火車,小趙前來接站,一路向他販賣「新潮系列」:「打『奔馳』的,繡外國蜜,吸鬼子煙,喝威士忌。擲保齡、碎電子、跳霹靂。吃西餐、炒美元、切港幣。穿牛仔褲、披新潮裝。得艾滋病,洗桑拿浴。喇瘋狂的愛,掙火紅的『屜』。哎呀我要飛躍,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懂!」

  「白領倒爺」一片糊塗。

  「大哥,你聽我解釋:出租小汽車怎麼叫?英文叫『的士』吧?坐出租小汽車,起碼那得坐『奔馳』牌的,坐雜牌子的,那掉價!現如今有資格的,早就不跟中國女孩子『玩戲』啦!跟外國的玩,那多顯身份!繡,『繡蜜』。大哥你聽聽,這是學問,是文化。沒點文化能造成這麼個詞兒嗎?病了?什麼病?肝癌?直腸癌?那活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得艾滋病,那什麼自我感覺?明擺著就不是等閒之輩嘛!……」

  嚴曉東笑道:「才幾天不見,你又出息不少!」

  小趙回答:「我不落後!現如今我光怕落後!」

  「哎,你這是引我走哪兒來了?」

  「到畫家那兒去!」

  「哪位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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