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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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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女侍送來兩杯咖啡,翩然離去。 陳小姐雙手疊放在光滑的仿古陶瓷桌面上,注視著她的眼睛,語調緩慢而莊重地說:「徐廠長,家父邀請您來,卻又沒有勇氣會晤您了,所以,此次與您傾心一談的機會,就榮幸地落在我身上了。」 「家父?……」徐淑芳不禁一怔。 「我並非陳先生的秘書,而是他的女兒。」 徐淑芳滿腹狐疑。 「難道,我們都姓陳這一點,絲毫也沒引起您的什麼猜測嗎?」 徐淑芳只有搖頭而已。 「您也從沒注意過,我們的容貌是多麼相像嗎?」 徐淑芳仍搖頭。 「看來您是個不習慣於對別人進行猜測的女性。」陳小姐又莞爾一笑。顯然,她努力想使談話輕鬆,但卻分明並不能勝任愉快。 「我不認為那是文明的習慣。」徐淑芳也又一笑。她那種亦莊亦諧的語調告訴了對方,她們的努力是完全一致的。 「猜測之心使人類丟掉了許多文明。」陳小姐掏出煙,敬給徐淑芳一支。於是她們都吸煙,都仿佛欣賞地望著噴泉。 陳小姐誠摯地說:「家父特別囑託我,請徐廠長原諒。」 徐淑芳將目光收回,望著對方笑道:「我想,在國外女兒以秘書的身份隨同父親,是不足為怪的事。」 她心中暗暗猜測對方與自己進行這次「單獨會晤」的最終目的。 「家父此行,其意不在商務。」 「……」 「也不是為了尋根。」 「……」 「更非為了滿足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的心理。」 「如果我的判斷不錯,陳小姐是否在向我暗示,我們與令尊昨天簽署的合同,隔夜之間,變成了白紙一張?這便是令尊今天邀請我來『單獨會晤』屆時又沒勇氣見我的原因麼?」百花玩具廠廠長的表情嚴肅了起來。而果真如此,她準備立即告辭,並且永遠不想再見到那位彬彬有禮的美籍華人陳先生,儘管這陳氏父女給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不能容忍被愚弄。 「不,徐廠長的判斷大錯特錯了。家父在商務方面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尊重合同像尊重法律一樣,是家父數十年堅持的原則。 那份合同永遠不會是白紙一張。「對方信誓旦旦。 徐淑芳內心踏實,隨即一笑,親切地說:「我與令尊堅持的是同一原則。」她緩緩擎起杯子,小飲一口後,放下杯子問,「那麼令尊駐留本市,究竟為了什麼呢?」 「徐廠長,如果我請求您的話,您有耐心聽完一位美籍華人家族的簡要家史嗎?」陳小姐也緩緩擎起杯子,啜飲一口,目光期待地望著徐淑芳。 「十分高興。」徐淑芳輕輕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裡,雙手托腮,作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謝謝。」陳小姐放下杯子,娓娓地說,「我曾祖父是華工,在美國西部鋪過鐵路。我曾祖母是一位美國參議員家的中國女僕,她是追隨我曾祖父到西部去的。她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就是我祖父。我曾祖父後來死于美國西部暴徒槍下。我曾祖母便帶著我祖父,經歷千辛萬苦,又回到了城市,做洗衣婦。我的祖父長大後,當了麵包店的夥計。 他的最大願望是自己開個小小的麵包店,然而直到他死時也沒能實現這個野心。但是他唯一的兒子卻在艱難時日讀完了大學法律系,並且獲得了法學博士學位。那便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曾夢想成為華人大律師,甚至夢想當詩人,還出版過一本無人問津的詩集。博士學位並不能使一位中國洗衣婦的兒子在美國前程似錦。那正是美國的商業恐龍爬行無忌的時代,恰如中國目前所處的特殊時代一樣。您贊同我的看法嗎?……」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她機智地引用這句不知在哪本書中讀過的話作為回答。 「那一時期的美國社會給予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是使他懂得了面對現實,使他懂得了物質的富有是必要的。因為窮人不能自給,也不能助人。那一時期的美國,世人莫不爭做生意,這一點也像目前的中國一樣。科學和藝術儘管受人尊重,科學家和藝術家卻有陷於窮困潦倒境況的憂慮,倘他們的發明和藝術創作不被商人們所認可的話。於是我的父親便徹底丟掉了成為華人大律師和當詩人的夢想,而作了一名出色的推銷員。父親的推銷才幹漸漸受到上司的賞識,好運氣從那時才開始向他招手。而當他有了一點點積蓄後,便實現我祖父的遺願,自己開了一個小小的麵包鋪。那就是一位美籍華人商業之路的真正起點,一個美籍華人家族的新紀元。按照中國的傳統說法,雖然我的父親受過美國的高等教育,但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卻是勞苦大眾,在西方,被稱為『指甲黑乎乎的人』。也就是說,我和家父都是『指甲黑乎乎』的人的後代。我已將我們的家族史原本托出,徐廠長,希望你理解我的父親。」 「我對令尊深表敬佩,也感激陳小姐向我講述這些,我認為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沒有比友情更好的饋贈了!您不這麼認為麼?」徐淑芳向陳小姐舉起了杯子。 「謝謝!家父囑我,這些是務必要告知您的。為了您對友情的理解,我替家父再向您說一句謝謝!」 她們相視而笑,象徵性地碰了一下杯,各自又飲一口,同時放下。 「現在,我應該坦白回答您剛才所提的問題了。家父此行,是希望在國內幸遇一位理想女性,結為伉儷。家母在十年前去世之後,家父一直過著循規蹈矩的孤獨男人的生活,這在家父,抵禦的是社會對男人的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 「我完全沒有想到。」徐淑芳有些狐疑了。 陳小姐接著說:「您一定會很奇怪,家父何以萬里迢迢,回到中國尋找晚年伴侶吧?連我和我的兩位哥哥當初也很奇怪。可是後來我們理解父親了。因為我的兩位哥哥都早已成立了家庭,各自有了自己所愛的職業,對繼承父親的商務事業毫無興趣。而我本人正在大學攻讀文科,準備研究中國文學。在美國,一位年逾五十,並且有了三個成年子女的男人,要尋找到一位能使他再度燃起年輕人那般的生活熱情,而同時又能與他的成年子女和睦相處,互敬互愛,加強他與子女們的親情,而不是削弱這種親情的女性,卻並非那麼機遇遍地。更主要的是,父親還希望那一女性必得成為他事業上的同道。美國女性的獨立精神可做世界女性,更可做中國女性的良好榜樣。她們的普遍的獨立意識,是連美國男子的心理如今也日益受到嚴重挑戰的。家父對於同一雙美國女性的手配合無間,彈奏出後半生的美好樂章沒有信心。而在美國的華人女性中,好妻子和好參謀雙任兼能,品貌稱心的女性,他至今仍無幸接觸到。商人傳統地位的安全,如今在美國是越來越不足依恃了。對許多人而言,險象叢生。即使對比較成功如家父的人而言,競爭也使他們的個人處境變成為不安全的,孤立的,焦慮的了。《美國一日》報道,每天有近百名富翁誕生,有近百名富翁破產。新市場瞬息萬變的結構,好比追射到旋轉舞臺之上的燈光。它照耀著誰,似乎帶有命定說的意趣。而它將誰冷落在黑暗之中,並不照顧到誰昨天是不是一個好角色。我的父親其實已竭盡全力,其實已很疲憊,不像當年那麼銳氣萬千了……我憐憫父親……」 百花玩具廠廠長從這最後一句話中,品味出了莫大的憂傷,她被感動了。 她不由得想:人註定是不幸的動物麼?包括那些看來仿佛萬事如意躊躇滿志的人?也許是的吧?因為每個人總想使自己活得更好,生活便在這種永無休止的追索中變得愈加苦澀了麼?陳小姐端起了杯子。 「別喝,」她制止道,「已經涼了。」 對方像個聽話的乖孩子似的,溫順地笑著放下了杯子。這時一位女侍正好從她們桌旁走過,徐淑芳叫住她說:「請換兩杯咖啡。」之後凝視著對方,又說,「這兩杯我付錢,好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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