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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二


  她又獻計獻策:「廠長你若有什麼指示,你別親自出面。那倒顯得你太掉價了!由我傳達好。你越紮起廠長的架子,群眾到頭來越得買你的賬。俯首甘為孺子牛?千萬別信那個。你真像頭牛,群眾往你背上爬,還要給你穿上鼻環,牽著你走!群眾就這德性,軟的欺負硬的怕!」

  她仿佛早已把中國的「群眾」研究得透了,如同夏律師的兒子把中國的知識分子研究得透透的了。

  「我懂。我懂。你的見解很有意思。小王,我這裡正好有幾份生產通知單,請你分送給有關科室、車間去。」

  「行!」小王接過生產通知單,痛痛快快地走了。

  於是幾道生產指示,概由小王傳達到各科室、各車間。這果然高明。倘廠長親自傳達,可能會有人跳出來表現個人勇氣,當面抗旨。廠長並不露面,也就沒給那種人以表現的機會,而指示就是指示。

  廠長秘書不軟不硬地說:「我不過傳達,不落實,責任可不在我,在你們!」

  卻也沒誰敢當真不落實。

  三車間那幫「哥兒們」,愈發成了死心塌地追隨廠長的人。因為他們感到群眾在罵新廠長,捎帶著罵共產黨時,分明也是指桑駡槐地侮辱他們的。他們也是群眾,群眾才不怕群眾呢!他們反倒在廠裡睥睨一切,以眼還眼,以罵還罵。

  「罵誰?說清楚!你們罵誰哪?!」

  「蹦噠什麼?你們蹦噠什麼?!告訴你們說,姚廠長是老廠長活著時定下的接班人!是局長著力培養的新幹部!是你們能攆下臺的麼?那叫癡心妄想!看准形勢,如今是改革的年頭!」

  有了對立情緒的存在,他們很是興奮,覺得有了種刺激存在。

  8

  來勁!倒是新廠長的老母親老父親忍受不了孤立,勸兒子將廠後門重新開放,以平眾怒。

  當兒子的回答:「我才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萬里長城不倒,後門不開!」

  老父親老母親覺得兒子從此是管不了,無可奈何。

  嚴曉東的父親,卻大老遠地跑到廠裡來,給老哥兒們的兒子撐腰眼,到各科室各車間叫號,要跟反對新廠長的那些個兔崽子們「較量較量。」

  「怎麼著?老廠長死了,就再沒人治得了這個廠了麼?要『反教』?誰想『反教』誰給老子站出來!文來文對!武來武擋!堵了個廠後門你們就罵新廠長?還罵共產黨?今天我老嚴頭就是來罵你們的,看誰敢還口?……」

  沒人敢較量。文的不敢,「武」的也不敢。因為他渾不論,是老朽了的「拼命三郎」,並非虛張聲勢。

  姚守義得知後,派秘書小王坐自己的專車將曉東他爸送回家去。

  他臨下車說:「告訴守義那小子,別怕事兒!隔三差五的,我就會去廠裡罵一回!」

  新廠長對所謂群眾的理解,由局長所教導的感性認識,一躍而達到理性認識的嶄新水平。一精至斯。他內心裡反倒踏實了。也相應地更加深思熟慮,「守備綦謹」,不給心懷敵意的人們進一步張揚宣洩的機會。

  局長親自打來電話:「小姚,你那兒怎麼了?」

  「沒怎麼啊?我不過就堵上了廠後門啊。」

  「我可是又接到了不少告你的信呀!」

  「沒揭發我有九個膚色不同的私生子吧?」

  「暫時沒有,需要我親自去坐坐鎮不?」

  「別來,別來,我這淡化處理呢。」

  「淡化處理好。是門學問,努力實踐,努力掌握……」

  一個星期後,罵娘的不罵娘了。似乎要拿眼把新廠長瞪死的,見了新廠長也不做金剛狀了。甚至當時最憤怒的那些個人們,見了新廠長也開始點頭微笑,打招呼說幾句話了。人們繞著工廠圍牆上班下班來來往往,也就習慣了。

  群眾的情緒都轉移到物價方面去了,廠後門被堵死的事也沒人提了。

  各科室、各車間的頭兒們,開始向新廠長彙報工作,請示什麼什麼的了。有些工作,有些事情,到頭來他們還是自己不敢做主,非得彙報非得請示不可的。不管廠長是新的是舊的是年輕的是年老的是姓姚的還是姓其他的……

  他想:我戰勝了……群眾。是的,在第一個小小的回合,我——廠長——戰勝了他們!這是值得高高興興的。群眾並非永遠是英雄,更非從來是英雄。某些時候,必須戰勝他們,首先必須戰勝他們的惰性。絕不讓步,絕不妥協。其次才是領導他們,才是管理他們,才是和他們打成一片……

  耳邊,電鋸聲響刺耳。

  噪音。正是在這種刺耳的噪音之中,勞動力和生產資料轉變為生產價值,也將重新集聚和形成著莫名的憤怒。它將在何時,又以何種方式宣洩呢?他無法預知。

  「國際旅遊俱樂部」是A市的第一座四星級飯店。它外觀宏偉,內部設施富麗堂皇。

  陳先生在這裡包下了三間客房:一間自己住,一間二十二三歲的女秘書住,一間作為洽談業務的臨時辦公室。

  徐淑芳在這裡已經與陳先生會晤過多次了,每次都有副廠長曲秀娟在座陪同。相應地,陳先生的秘書自然也每次都在座陪同。

  昨天,雙方終於簽訂了一份合同——由陳先生向百花玩具廠投資外匯三百萬美元,二十年後償還。並且在今後五年內包銷百花玩具廠的出口產品。作為互惠條件,陳先生索取百分之十利潤。同時簽訂了一份雙方長期合作的「意向書」。

  今天,陳先生親自給徐淑芳打電話,希望「單獨會晤」一次。她答應』。

  他的秘書陳小姐在鋪紫紅地毯的高高的大理石臺階上迎候她。寬闊的前大廳寥寥數人分散而坐。水池中,石雕鯉魚口噴清泉。陳小姐挽著她的手臂,引她走到水池旁一張仿古陶瓷桌旁,兩人分別坐在兩隻鼓形凳上。

  身材修長,容貌清麗的陳小姐低問:「要可可,還是要咖啡?」

  她說:「要咖啡。」

  於是陳小姐以優雅的手勢召來穿藍色西服衣裙頭紮雪白A字巾的妙齡女侍禮貌地說:「請小姐送兩杯咖啡。」

  她默默掏出錢包放在桌上。

  「我付錢。」陳小姐莞爾一笑。

  她覺得對方那一笑並不輕鬆,隱隱地預感到此次「單獨會晤」,將可能有什麼出乎自己意料的結果,她的心理本能地處於外交周旋的機警狀態。

  「接受您的雅意。」她也一笑,將錢包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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