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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五


  工會主席卻很矜持很有涵養地解釋:「邢副廠長,別拍桌子,別踢椅子嘛!論資格,你當然是該有的。但這是『治喪委員會』啊,不是別的什麼委員會,總得民主點,尊重老頭子家裡人的意思吧?」

  「民主?還要不要集中了!現在反對的就是絕對民主化!……」

  他當即給局黨委書記掛電話,提出「最最強烈」的抗議,鄭重指出他的威望將受到極大的損害。

  沒想到局黨委書記的回答是,在此類事情上,他贊成民主化,反對集中化。「絕對民主化」一次,沒什麼了不得的。

  邢副廠長憤怒得想摔電話,又不敢。

  姚守義也找到了工會主席,虔虔誠誠地替邢副廠長爭取當個「委員」。

  工會主席讓他去找老頭子的家屬交涉。

  老頭子的老伴兒倒怪通情達理的,說:「可也是,那就讓邢副廠長當個委員唄,既然他那麼在乎是不是委員的!」

  「讓他當個屁!」秀紅火了,「死的是我爸,不是你爸!等你爸死了,你再請他當個委員吧!」

  第三車間主任灰溜溜地離開了老頭子家。

  他明白,他那老父親若死了,就是三揖九叩懇求邢副廠長當個「治喪委員會」委員,邢副廠長可能也是不屑於賞臉的。

  他又去向邢副廠長彙報「交涉」結果。

  「誰讓你替我去交涉的?我求你了麼?你想當面取笑我麼?你別以為你這一次可算在全廠人中出大風頭了,把我的威望壓倒了!告訴你姚守義,你高興得太早!樂極生悲!比起你姚守義來,我總算是個在黨的人!我不信共產黨果真就會捨得把管理一個廠的大權交給一個黨外的小子!」邢副廠長非但不領他的情,反而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我操你媽!」他罵了邢副廠長一句,轉身便走。若不快走,他怕自己會揍邢副廠長。

  2

  市委、市總工會、局裡、市「老幹部俱樂部」預先派人送來了十幾架花圈,通知說有頭面人物要來參加追悼會。報社派來了記者採訪老頭子的生平和革命經歷。一切表明,這是木材加工廠有史以來將要召開的最隆重的一次追悼會——因為是木材加工廠有史以來最不可等閒視之的一個人物死了。

  廠裡的工人們議論:「嘿,這叫虎死不失威!再過一百年咱們木材加工廠也不會出這麼一個跺跺腳驚天動地的人物啦!」

  「那用說?死了,還把邢大頭治得服服帖帖的!」

  「倒抬舉了小姚!訃告上那大名排在局黨委書記後邊啊!」

  退了休的守義他爸和曉東他爸,認為義不容辭地應該借此時機表達對老廠長的特殊感情。兩位老人主動承擔了指揮佈置追悼會會場的責任。

  於是又有人陰陽怪氣地說:「老姚也出馬了!這叫『草船借箭』,老姚那是為小姚當上廠長忙活呢!」

  「小姚早就是老頭子的幹兒了!要不他算老幾?憑啥當『治喪委員會』委員?」

  「瞧姚守義那小子裝出的一副難過相兒!其實他心裡保准高興著呢!快當廠長了,不高興騙誰?」

  姚守義真是挺難過的。老廠長死了,他才愈發覺得老廠長活著的時候,的的確確是個人情味兒十足的好老頭兒。儘管有些霸道,有些主觀,有些說一不二。而且,他愈發意識到,老頭子是把他看透了的,就像老頭子把邢副廠長看透了一樣。周圍許多活著的人,卻並不能看透到他內心裡去。

  他內心裡沒那麼多狡猾,計謀,溜鬚拍馬的肮髒企圖和沽名釣譽,不擇手段向上爬的念頭。他本質上是個隨遇而安的人。

  把他看得很透的人死了,把他看得很卑鄙的許多人活著。

  許多人愈來愈不相信別人和他們自己是不太一樣的人了。因而人人心目中沒有了好點兒的人。因而世上仿佛也便沒有了好點兒的人。他更其難過於此……

  「爸,你別湊這份兒熱鬧了。讓人說閒話!」他希望老父親也能為他這個兒子著想著想。

  「湊熱鬧?我湊什麼熱鬧啦?老子才不巴望你當官呢!你以為我就是聾子,一句閒話沒聽到哇?」

  「聽到了,你就回家去吧,何苦在這兒忙得一身灰一身土的啊!」

  「你,你管不著老子!再多嘴老子揍你!……」正在釘挽幛一的老父親將錘子一扔,當著些小青工的面,就要揍他這個當車間主任的兒子。

  曉東爸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撿起錘子接著釘,還燒火澆油:「揍!這還不揍!湊熱鬧……有這麼說話的麼?!」

  可追悼會沒開成。

  老廠長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他親筆所寫的一份遺囑:「老子死後,不開追悼會。誰動這門兒心思,斷子絕孫!」——遺囑上就這麼一句話。有署名,有印章,沒日期。

  從那張夾在《毛澤東選集》合訂本中的紙看,顯然是早在十幾年前寫的。因為那張紙的抬頭印著一條「最高指示」:階級鬥爭是個綱,綱舉目張。

  如今還沒處找到這麼樣的一張紙。這麼樣的一張紙相當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歷史文物。

  也顯然是故意不寫日期,留到真快死了的時候添上。而他又死得那麼悄然,大概也早把那份遺囑忘了。但那畢竟是他的遺囑。

  誰都覺得沒有任何權力任何理由不把它當成回事兒。因為不曾發現另一份遺囑,聲明那一份遺囑作廢。

  於是工會主席與其家屬緊急磋商,最後「統一了意志」,宣佈取消追悼會。「治喪委員會」當然也就白成立了。「治喪委員會」委員們大部分覺得掃興。

  邢副廠長得到消息,臉上的表情頓然開朗。

  有幾個小青工們也白買了一掛鞭炮。本是預備開追悼會的時候放的,他們認為「那老傢伙」早該「給馬克思喂馬」去了!自從廠門上掛了那兩塊不怕風雨侵蝕的大木牌子之後,他們一年四季剃光頭,以示對「極左」壓制「自由」的無言抗議……他們非但比「治喪委員會」委員們更其掃興,簡直是覺得「媽媽的」了!死了的老廠長最早坐「吉普」,後來坐蘇聯「老大哥」援助的「伏爾加」。「老大哥」變「修」後,以示對「修正主義」的輕蔑,用新「伏爾加」換了輛舊「上海」。中國之門戶對國際商團大敞開後,舊「上海」

  更其顯得破舊,服務于十一級幹部未免太不成體統,便進口了一輛「豐田」坐,以示緊緊追隨時代之改革潮流。老廠長活時常感慨系之地說:「媽那巴子,現如今皮包公司經理坐『奔馳』,發了家的老農坐『皇冠』,老子堂堂正正的十一級,卻坐『豐田』,夠能保持優良傳統的了!」

  局領導要與姚守義和邢副廠長談話,兩人同坐那輛「豐田」去。

  「瞧這車造的,積灰蒙土的。往後,你得至少每天給我刷洗一次!」邢副廠長在車裡這麼對司機說,「給我」兩個字咬出特別強調的意味。

  司機連聲回答:「是,是……」仿佛那輛小車理所當然地已然是只有邢副廠長才配坐的專車了。

  姚守義當即叫司機停車。

  司機將車靠向人行道停了,他說:「我溜達著去。」就下了車,揚長而去。

  來到局裡,卻見邢副廠長坐在會客室。兩人互不相視,各吸各的煙。

  一會兒,局黨委秘書走進,客客氣氣地對邢副廠長說:「讓您久等了,局長和局黨委書記剛才在開會,請跟我來吧!」

  邢副廠長掐滅煙,得意地站起,瞥著姚守義笑道:「既然先請我,我就不禮讓了!」趾高氣揚地跟在秘書身後走了出去。

  幾分鐘後,又一個人走進會客室,問他:「你是姚守義?」

  他抬頭看那人一眼,冷冷地回答:「對。」

  「我是局長。」那人向他伸出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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